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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孝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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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荟区射击馆训练隔间内,冷气机开得大,轰轰隆隆的,试图平息冷却室内的焦灼。
林子枫戴着耳麦,左右偏了偏头调整舒适度。她双脚齐肩站定,微弓住背,温热的手掌紧贴小巧的“山猫”贝雷塔枪身,虎口习惯性蹭了蹭,食指蠢蠢欲动,瞪得隐形眼镜发酸也不敢眨眼,凝神聚气盯住移动靶带上即将弹起的半身靶位。
今年以来,各地射击馆内不让使用大口径武器。她被迫放弃了熟悉的老友,换上这把定制的“山猫”。秦笙笑她不嫌“娘炮”,林子枫懒得费口舌和她解释这种Spy风有多酷。
“嗖——”第一个靶位弹出。
扣动扳机的前零点五秒,林子枫隔着粉色降噪耳罩,听见有人抢占先机开火在前的声响。是捷克CZ步枪的动静。
弹孔均匀分布在9环内外。
激光判定靶位被击中五次后收起,靶带持续转动着。
第二个、第三个……第八个靶位,都被步枪抢先。
弹壳四射,零散落地。
“干!”林子枫懊恼低骂。第八轮最差,她的点射只上了一发。
已经打了上百发子弹,这局是比赛终局,但她的表现有点平。别人已经重新填弹装膛,而她的小“山猫”肚子还圆着呢。
第九个靶位猛地弹出。竟然不是瞄准用的标准靶纸,上面赫然印着等比例人脸人身。
应林子枫要求,今天其中一张训练靶纸,被工作人员事先更换为她自带的、亲爹的半身像。
隔壁的枪似乎分神了。瞬间,林子枫将已保险调至连发模式,一梭子送“亲爹”(靶位)倒下,看他跟着靶带慢慢“退出历史舞台”。
连日被唤醒的童年阴影和青春疼痛,都被小小的“山猫“抚平。孝”出强大的人,笑着松开微微出汗的手。
下个雨天,沪城的雷不会劈死自己吧?
定制的手枪木柄温热,藏住枪膛内真正的滚烫,年轻的肾上腺素随复仇般的快感,瞬间齐齐涌向颅顶。
“退子弹,验枪。”指导老师在身后按流程提醒。
林子枫看见隔壁刚出来的朋友,快速卸弹夹,空枪上膛验枪,关保险,离开隔间追上去。
“晴晴,看过《汉江怪物》没?你玩枪的样子好像里面那个会射箭的女儿,又冷又酷,一枪一个,管杀不管埋。”
“靠北。”孙鲁晴瞥了一眼忽然挤到身边的粉耳罩,问道,“刚是谁哦?”
问的是最后一张靶纸的真人图案。
“一个糟老头。吓着了?”林子枫嚼着口香糖乐,“你头回来,咋打那么好?我可是打小爷爷宠着领进靶场实弹的!”
牛是这么吹的,其实只进去捡过弹壳。
她从包里掏出一罐订的鲜牛乳坐下来喝。
起初站在对方身边总有踮脚的念头,后来路过街边镜子发现自己头发立着踮了也没用,走久了小腿肚子会抽筋,就不挣扎了,改成狂喝牛奶。
二十三,蹿一蹿嘛,还有三年呢。
“阿姑以前帮花堂做事。”湾区妹淡淡地说,淡淡地从膝盖外侧口袋拿出手帕擦汗。
“啊?花堂?种大棚养花的?”
她脑补了一个高山脚下搭棚采花的朴实女人,牵着身边憨厚版的迷你孙鲁晴。
高挺的眉骨微动,疑惑这画面和枪有什么关系?
“竹联帮分堂,后来叫仁堂兰花会。”她又从另一个口袋取出消毒纸巾擦手。
孙鲁晴喜欢的裤子都这样,口袋又多又能装,像哆啦A梦。
“噗——”林子枫被“帮”和“堂”呛得喷奶。
失敬失敬!大姐你家黑白通吃啊!
“怪不得你那么懂市场。”懂经济也需要懂时政吧。她怕再聊下去得出动沪警,老神在在地换了话题:“哎!下半年了,大盘都一般。可最近有只股票涨停好几次了,数据怪得很,你我肯定都分析不出来。”
“哪只?”
记忆力超群的人,只要林子枫说出来,她一定能背出数据起伏,和机器人默画一样准确。
“哪吒置业。”
秀眉再次蹙起,赞同地点头:“嗯,诡异。”
林子枫捣捣她,好事地勾人好奇:“打听半天终于知道为啥,差点没给我笑发财了!”
见对方眼中纯真的求知欲冒头,她憋不住笑了,奶都晃撒了。
“因为明年……是龙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嫌弃树懒反射弧长得不会笑,解释着,“龙王三太子啊!抽筋剥皮!他们买股票要镇住明年的生肖,求个好彩头!哈哈哈哈哈!你说这群人想钱想疯了!迷不迷信?!”
树懒歪头看看她,还是没懂笑点。
林子枫无趣地摸摸鼻梁,看着让百千少女迷恋的脸,忽然循循善诱道:“小晴,几天没唠嗑了。最近有什么烦恼没?跟哥说说。”
孙鲁晴拧眉思考着回答:“有一点。”
“麻溜说!”林子枫挺直腰背,兴致勃勃。
“一个同学说从网上看到有人利用人造肌肉原理设计机械翅膀,我研究了几天,觉得顺这个思路哦,是不是能改变控制频率和羽翼形状,让爬行动物、甚至是人飞起……”
语速本来就慢得像树懒,林子枫从她第一个出来就开始困了,反应过来立马打断:“不听不听!王八念经!隔行如隔山,这种问题找我没用,烦你老师去!”
“哦。”
“我是说生活里,情感上……不是水瓶嘛,你的浪漫细菌都死哪儿去了?被学霸白细胞干掉了?”
林子枫指着不远处隔间里正在摆拍的网红妹——紧身健身服配紧身皮质黑背心,腰细腿长,又野又辣,一看就是普拉提高手。
“那美女多带劲啊!以后见到这种级别以上的,记得多开口夸人家!我跟你讲,正缘马上从天而降!……咋样?这个看着有感觉吗?”
秦笙站在两人休息区座椅侧后方,一起等着回答。
她已经从后门进来几分钟了,恰好听见林子枫在关心那人的私生活,瞬间紧张到不敢打招呼,怕有猪队友语出惊人。但听到最后一个问题,她又忽然想打招呼,避免听到答案。
孙鲁晴没有犹豫地摇头。
秦笙莫名轻呼出一口气,却又听见——
“她没选对合适的枪,不聪明。”
意思是,这么明显不聪明的人,她夸不出口。
林子枫听懂了,又乐了。她越来越喜欢跟这家伙坐一块聊天,真有意思,真解压。余光摇摆,正好瞧见老友。
“来了?去,5毫米存弹还多呢,玩儿去吧。”哄小孩似的。
那人审判的话语犹在绕梁,她可不想因为没选对枪叫人讨厌,连忙淑女地摆手拒绝。
“老师去剧组接活了,课推下周。我来找你,你们蹭饭。”你和你们,切换得飞快。
长椅上的孙鲁晴屁股轻滑,在自己和林子枫之间让出一个空位,似乎在无声邀请。
秦笙今天戴深蓝棒球帽,简单扎着马尾,化了讨巧又精致的伪素颜妆,搭一身短袖牛仔裤和短靴,清纯夹杂干练,像温网场边的美女球童。本想模仿《陀枪师姐》掏枪耍帅的,可惜被人一句话吓到临阵脱逃。
没好意思坐在两人中间,她绕过去反骑着在对面的单椅,轻咳一声,打算随性地加入话题。
“今天很漂亮。”孙鲁晴突然夸她,没头没尾的,从天而降的。
假咳成了真咳,比喝牛奶的呛得更厉害。
“咳咳!你,咳,你也不错……”还惦记礼尚往来。
林子枫呵呵笑着,伸手摸朋友的头。“现学现卖,孺子可教。”
完全没意识到闺蜜的莫名脸红和椅背边无措的手,也没读懂空气中香烟袅袅般的奇怪氛围。她像金牌红娘即将摆脱砸手里多年的呆瓜钻石王老五,沉浸于铁树开花的喜悦里,甚至以庆祝胜利的方式,将手中的空瓶远投命中干垃圾桶。
秦笙醒过神来,对她幼稚的行为嗤之以鼻。
那天通话时了解到林子枫又一次出现秘密烦恼后,还安慰她没准不是因为什么心理压力,只是因为身体实际不喜欢女的,自动筛除了,劝对方谈个男友试试。什么4i什么女尊,不也很流行吗?
不过实际看着不大可行。怎么可能会有男生能看上能扛着灭火器去灭火的、哥们儿式的女生?
正要出言调侃她脖子上那个不伦不类的粉色耳包,林子枫手机铃声响起。
尽管有隔音棉,但射击馆内充斥的类似“二踢脚”的声音,从玻璃门缝隙中钻出,此起彼伏的,比过年热闹。
“我出去接个电话。”林子枫把包留在座位上,起身离开。
孙鲁晴抬头目送她离开,回正时小鹿眼眨巴眨巴望着对面的秦笙。
“看屁,为什么不回我消息!”原形毕露地扬扬粉拳,假意威胁道,生怕那双眼再眨一会儿,她就会找林子枫坦白从宽求帮助。
——“吃了吗?”“在忙吗?”“一会儿要上课吗?”
秦笙这些问题的答案不都写在钟表和课表上吗?她的午饭时间比钟表还准时,下课后十五分钟内出现在食堂。而课表,自那天1001晨起的尴尬后,秦笙就和她没有任何原因地交换了课表。
为什么要回复已经有答案的问题?孙鲁晴不大理解。同理,她也不会去问对方这些问题。
为了给朋友解围,秦笙能随时扮作他人(演戏),也能通过观察微表情赢得酒局上吹牛报点数的比赛,还能记得自己说过候鸟保护方法后举一反三挪开酒店窗边的绿植,避免小鸟再撞击透明玻璃。
嗯。她不是不聪明的姑娘,这么问一定有她的原因。
“你觉得我应该回什么?”孙鲁晴真诚地请教。
这话听在女孩耳朵里,又变了意思。好像某种拉扯啊。
亲密关系发生了两次,从朋友变“好朋友”已经一周多了……
“笨死了!要么是‘吃了’‘在忙’‘有课’,要么就是‘没吃,一会儿就去食堂’‘不忙’‘没课,你呢’!”
“你呢?”
学霸总能抓住重点吗?
“我什么?”
“今晚忙吗?”墨染的小鹿眼漆黑晶莹。
秦笙忽然觉得自己肯定没比那个还在摆拍的韩风网红聪明多少。欧兜k?!
……
母亲很温柔,不愿意工作日打扰女儿学习,习惯忍到周末再听一听她的声音。
“妈妈。”林子枫亲昵地唤着,手却不耐烦地拽着运动机能裤坠下的腰带,“狗屎林回去又告状了?我没虐待他啊!他老骂我!”
听筒另一头传来不疾不徐的叹息。
“枫儿,他最近工作上遇到一些问题,你不要跟他吵,听话……钱够花吗?”阿依夏木问女儿。她当过数年空姐,又在内陆生活多年,普通话字正腔圆,毫无口音。
林子枫知道,这么多年,母亲总会习惯性避开她和老林的争吵和矛盾。
如果家里实在闹得急了,妈妈要么在仅有地毯的房间跪拜念经独自捱过风斋,要么找近郊山里的寺庙修行一段时间。之后,小林和老林的枕头底下、包的夹层里,经常出现不认识的小布包、三角符、手串或项链,来自各种门派,让人哭笑不得。
一个原有信仰的人,后来变得什么教都信,什么佛都拜,笨拙地以笼中雀能用的所有方式,赤脚穿过未知的荆棘泥沼,捧着一颗真心,盼上苍祈福。
林子枫怒其不争,却心软着将那些开过光的小宝物放进各式随身的小包里。
那年,当林子枫坦言喜欢女生时,一向回避、对婚姻逆来顺受又观念传统的母亲,突然选择站出来,拦住咆哮着抽出皮带的人。
她一面从厨房抽出菜刀对丈夫喊,你敢打一下我就死在你面前,我闹到你们单位去;一面叫林子枫不要吃亏,先跑朋友家躲一阵。
而女孩一家的离开,母亲也一直愧疚自己没能成功阻拦。
发现志愿被老头偷偷填报了之后,林子枫本来又要发作,是母亲说自己也挺喜欢这个专业的,感觉很适合女生学,她才忍下一口气,来复大读书当孝女。
剪去长发的那天,爱美爱好的母亲见到她后并未责怪,只夸她好看,与有荣焉地夸赞说没有多少脸型能禁得住这种发型,女儿怎么样都好看。
唯独林老汉被这短毛气个半死,喊“都是你妈惯的”,还逼她去买假发套。
半夜,林子枫蹑手蹑脚爬楼梯去次卧看妈妈,发现果然又在哭。自从知道女儿要离家读书,似水的眼眶红了又红。
她动作轻柔地将特意打上红结的厚厚一缕长发,放在母亲枕边,哽咽地说:“对不起,妈妈,这是你生下来的,就要去外地了,不能常回家看你。如果想我,就看看它吧”。
剪头发,一是想气死父亲,二是想给母亲留个念想。
射击馆门外,小径幽僻,路人寥寥。
从未示人温柔在酒窝底绽放。林子枫宠溺地笑着,轻快的语气藏着点骄傲。
“何止够花!我学朋友炒股票,进进出出赚了不少钞票的嘛!机灵得哎!”她模仿沪语,添了些俏皮市井气。
“当心。花无百日红,不要总想投机取巧,世上怎么会缺聪明人?做人要……”
“脚踏实地。放心吧妈妈,你说的话我都记得。”
“蛋蛋,我的好女儿……”阿依夏木恢复了母语,思念女儿和亲人的心,令她的感性在颤抖声音中落泪。她有好女儿,可她自己不是个好女儿。
猛地被唤了乳名,林子枫下意识看近旁有没有人听到,又想起就算有也没人听得懂,才松了劲儿,小声应下。羞意也小小地传递给母亲。
“对不起,妈妈又忘了……”
女人停顿了许久。
“枫儿,妈妈想求你件事,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