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笔记》风入松响

17、拐弯

　　甘芷讲题跟她做题一样，很利落，这点陈一山早就见识过了。
　　她每道题读题干、圈关键词、讲逻辑、挑选项，整个过程无比顺畅，甚至题和题之间，她都用不着杨洁来问“下一道题有没有同学有问题”，就会自己给自己cue流程。
　　“第十题，有人有问题吗？”
　　没人举手。
　　“没有是吧。”甘芷把卷子合上，看向杨洁，“杨老师，我讲完了。”

　　“嗯。你坐。”杨洁想了想，补充道，“你下次上课前记得收敛点。我逮到你算好的，你小心被教导主任逮住了。”
　　她背起手，模仿附中教导主任瞪着眼在走廊里巡逻的样，在讲台上兜了两步。
　　甘芷：“收到了老师！”

　　“好了，收。”杨洁敲了敲讲台，正色，“那我们接着上课，姜灵还龇牙笑呢？你站起来讲下面十道选择题。”
　　姜灵手里要传给赵燕燕的纸条写了一半，嘴角刚咧开的弧度紧急消失，她哀嚎一声，拎着自己的卷子，认命地站了起来。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
　　陈一山看着姜灵夸张的苦相，都忍不住抿了抿唇。

　　不知不觉间，全班因为“家长会”三个字一起紧绷起来的神经慢慢舒展开，少男少女们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班里的气氛这样松弛了下去。

　　六点半，下课后大部分人都去食堂或者直接回家了，走廊里人影寥寥，只有晚饭泡泡面的学生端着泡面碗偶尔飘过。
　　甘芷没泡面，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没去食堂。她默不作声地从走廊里经过，走到冯春和办公室面前，深吸一口气，伸手敲门：“报告，我找冯老师。”

　　七点，打晚自习铃，甘芷揣着一打材料从办公室晃回了教室。
　　甘芷站在门口瞥了她一眼，有点奇怪——陈一山不是每天都留晚自习，据她观察，陈一山一般在作业太多或者作业太难以至于自己写不明白的时候会留。
　　但今天貌似两边都不沾吧？

　　甘芷把东西在自己桌上放下：“怎么没回去？”
　　陈一山把手机在她面前一晃。
　　甘芷：“胆大包天啊。”
　　陈一山哼笑一声，把手机揣回兜里：“非常不幸，我刚刚都背着包走到校门口了，皇太后来电告诉我今天我家没人。而我，也没有钥匙。”
　　“啧啧啧，被迫滞留啊？”
　　“对啊。”
　　“那你吃上饭了吗？”
　　陈一山端起一个泡面碗，看着很幸福：“往回走的路上就看到有人拿着泡面从小卖部出来，我之前怎么没想到还有这种享受方式，马上就有样学样也去弄了一桶来。”
　　甘芷被她不值钱的幸福糊了一脸，陈一山总这样，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很简单的一点就能让她扎扎实实高兴好一阵。她原本不觉得自己没吃上的晚饭有什么，一看到陈一山这副高兴的样子，竟然有点饿了。
　　甘芷想了想，拿了自己的饭卡下楼了。

　　不多时，她也捧着一碗泡好的泡面进了教室。
　　甘芷拿了本语文书把泡面盖上，陈一山正在后桌吸面条，含着一口面探头过来看：“红烧牛肉面啊？你好老派。”
　　甘芷气笑了：“行，就你那日式豚骨面洋气！”
　　陈一山一边吸面条一边“嗯哼嗯哼”。
　　甘芷发现这个人吃饭是真香。

　　晚自习一开始，陈一山就发现甘芷在剪纸了。
　　陈一山一开始没在意，结果她数学卷子倒数第二道大题莫名其妙第一问上就卡住了，没想到跳过第一问，第二第三问竟然都会做。
　　陈一山心里和大题一起跌宕起伏演完了一台戏，一抬头，发现甘芷还在剪纸。
　　这是在干什么呢？
　　林周不在，好奇的陈一山揣着她的数学习题册，直接挪到甘芷旁边去了。

　　甘芷被旁边冒出的人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陈一山凑过来：“我还没问你剪什么呢？”
　　然后猝不及防和自己的证件照撞了个对脸。
　　A4大小的，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自己脸这么大的证件照。
　　陈一山炸毛：“这是什么玩意儿？”
　　甘芷伸手把一沓A4纸拍在她面前，于是陈一山看到了一桌子A4大小的证件照。
　　甘芷自己也没能幸免。

　　她、甘芷、何金花、沈书悦……济济一堂。
　　陈一山和一桌子人面面相觑片刻，猜测：“……这不会是某种家长会的宣传品吧？”
　　甘芷摊手：“猜对了。冯老师说周五这些要贴在门口展示栏上的，说是要给家长们展示我们班优秀同学的精神面貌。”
　　她凑过去看了眼陈一山抱着的题册：“你这是抱着数学卷子逃难来了？你是有什么题不会做想要我教你是吧？”

　　“切，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作业还一点都没写呢。”
　　甘芷手上剪纸的动作一顿，向旁边转了九十度，和陈一山面对面：“这是一个晚自习都没少盯着我呢？”

　　“嗯？”陈一山耳朵尖忽然红了，“我没有！”
　　轮到甘芷“切”了一声，甘芷故作平淡地转回去，命令她：“来，这张照片你帮我剪完，我现在来帮你做数学题。”
　　剩下的照片不多，甘芷做数学题也很快。
　　两个人几乎同时完成了手头的事。
　　甘芷把题给陈一山讲了，其实甘芷才读了两个条件陈一山就反应过来了，她漏看一个条件，第一小问才做不出来。但按照第一小问给的结论，二三小问都能做对。
　　她堂而皇之地在“甘老师”旁边打了个哈欠，很不客气地伸手把甘芷的卷子据为己有：“这道不用讲了，你B卷最后一道怎么写的给我看一眼就行……哎，你这怎么还有家长会主持稿呢？”

　　“刚去找过冯老师了，跟她请假。”
　　“请假？”
　　“请家长会我妈妈的假。”
　　“你妈不来啊？”
　　甘芷点了下头。
　　陈一山又打了个哈欠，她有点看不进去数学的题干，脑子转也不转就问：“那你家别人也不能来吗？”

　　甘芷沉默了几秒，就在这个间隙，晚自习打铃结束，教室里的人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或者回寝，只有甘芷和陈一山这一桌两个人都没动。
　　甘芷说：“我家没别人了。”
　　陈一山一个激灵，顿时从不想动变成了不敢动。
　　陈一山：“啊？哦，哦……对不起。”

　　甘芷似笑非笑地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站起来：“表演川剧变脸呢？刚刚要我卷子对答案那拽劲儿呢？”

　　陈一山一直觉得自己万事不上心是个巨大的优点，不上心就不必苦执着，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心大得有点物极必反，李茜隐晦跟她提过的一嘴“甘芷家庭复杂”被她转头就忘了。
　　她无意中戳人痛处，这件事干得不好。

　　“哎。”陈一山坐着没动，拉住甘芷的袖子，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甘芷背着包站在陈一山旁边，从上往下认真地盯了甘芷两秒：“你认真的啊？”
　　“对啊，不然呢？”
　　“那就不用对不起，我没生气。”
　　陈一山挪近了一点：“真的吗？”
　　“我告诉你就是不介意你知道也不介意你问。”甘芷说完，把陈一山一把薅起来：“你站起来，收拾东西，走——没看到教室里都快走光了吗？”

　　教室真的走空了陈一山才理好东西，她们出门，按灭了教室的灯。
　　走廊里已经没人了，消防疏散标识亮着绿光，甘芷走在陈一山前面：“我自己给自己开家长会好几年了，大概从初二开始吧。我妈这个人不靠谱也不管事，这就是事实，你不用跟我忌讳这个。”
　　陈一山跟着她，“嗯”了一声。
　　陈一山家早年是双职工，后来老陈决意走仕途后很难着家，李茜就选择了退下来做全职妈妈，老陈在这件事上对李茜一直有愧疚，所以无论在钱还是在别的方面，老陈家都是李茜的一言堂，李茜是个利落人，当家也当得井井有条。
　　以甘芷为标准衡量，陈一山大概算得上家庭美满，不差钱也不差爱。
　　前十六年的经历相差太大，让陈一山与甘芷异地而处地思考，其实是有些困难的。
　　陈一山心想：甘芷是怎么长成现在这个人的呢？她身上恰到好处的圆滑和锋利，都是被什么样的经历所缔造的呢？

　　“喂？”甘芷伸手在陈一山面前晃了晃，“你到底想什么呢？我真没生气。”
　　“……哦。”

　　附中教学楼的声控灯诈尸一样亮了一下。
　　甘芷率先出现在楼下，她不是在走，而是在小跑。她的身后，陈一山紧跟着快步下了楼梯，从背后追上她。
　　陈一山：“你一言不合就跑是什么意思？”
　　甘芷在前面回她：“那我说什么你都‘哦’是什么意思？”
　　“我就‘哦’一下呗！”

　　她们打打闹闹着，顺着跑道跑远了，教学楼的声控灯又默默地暗下去。
　　夜晚的微风吹动着落在地上，没来得及清扫的树叶，发出细碎的响声。
　　教学楼的声控灯重新按下去。
　　夜晚的校园恢复了一片静谧。
　　而跑道尽头的两个小小的人影追逐着走向了校门，陈一山伸手勾住甘芷的书包，甘芷没设防，差点整个人扑在陈一山身上。
　　笑声隐隐约约传过来。

　　甘芷和陈一山回家同路，都是往校舍区走，如果从大路走，两个人到火烧火燎烧烤店之前就得分开，一个先拐弯，一个后拐弯。
　　“但我可以跟你一起在这拐弯。”甘芷跑累了，停下来笑着说，“反正里面小路都通，我跟你一起拐，走吧。”

　　陈一山看见甘芷笑起来时弯起的眼睛，不自觉地跟着她眨了眨眼：“好啊。”
　　她们一起拐进巷子里，把烧烤店的门头留在身后。陈一山看见自己和甘芷落在地上的影子一前一后地向前走，才慢半拍地想起来，上一次她就是站在这里，看见甘芷和绿毛一起给烧烤店锁门。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和甘芷之间的距离太远，有如隔着天堑，而不知不觉间，她们竟然已经靠得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