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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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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滚长江自巍峨雪山滚滚而来,穿过重重叠叠的高山峡谷,合汇千江,向东边平坦开阔的原野奔流而去,浩浩荡荡,直至流入大海。
在快高山快要走到尽头,平原开阔、流水汇聚成大泽的地方,是舜帝乐官夔的故地。
时过境迁,世事变幻,如山间的云霞一样不可捉摸。叶长叶落,或是葱茏或是焜黄,江水流逝,或是平息或是涌起。只有山间猿猴依然时常鸣叫,声音凄楚,空谷传响。
上古之事已经不可考据,夔也空余地名,现在有一个小国,名叫夔国,却已和乐官毫无关系。
现今的夔国,国君为芈姓,与楚国同宗同源,先君熊挚是楚君熊渠长子,因身有残疾,被赶下王位,率领部下封臣逃到这崇山峻岭间建立了夔国。
熊挚见这山环山面水,居高临下,一目千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便在山岗平坦的地方,伐木磊石,营造宫室,修建城墙,定都于此。都城常闻子归鸣叫,所以叫做归城。
后代夔国国君效仿先祖“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带领国人开山辟野,修建道路,建造防御工事,在河谷台地上建起房舍,开辟田地。
又和北边郧国,西北边庸国巴国、修好,又和周边巴蛮百濮联姻,群山之中站稳跟脚,依托江水、夷水,贩盐易货。自此,夔国东起江汉平原尽头,西至船渡之河,南临夷水,北抵神农药山。
夔国改熊氏为云氏,楚国的一切,似乎已成过眼云烟。
熊挚离开楚国之后,其弟熊延称王。此后两百多年,楚国父子、兄弟、叔侄,为争夺王位刀兵相向的事常有。楚国历代君王要么战死,要么宫变而死,要么久病缠身,鲜有善终。
后又几代,楚国东扩北进灭国无数。随着楚国扩张,楚国国都从丹阳迁到郢都。楚国为保西面不被巴人庸人蛮人袭扰,加上夔地山势险要又无平原沃野,强攻下也无人力据守,从危山险水中运盐到楚国也不易,便封夔国国君为夔子,令其成为楚国附庸国,以屏楚国。
夔国两百年,癸酉之秋。
一场雨,连续数月连绵不绝,雨水泛滥成灾。
江水漫涌而上,山谷低洼处被洪水填满。浑浊的山洪飞沙走石,在山间咆哮着,势如雷霆,带走了树木、房屋、牲畜还有人。
人在自然的滔天伟力下,渺小如蝼蚁,生命也如草芥。
乌云翻墨,风雨如晦。
一名巫身着祭祀的羽冠华服,浑身湿透淌着水,低头步入殿中。
殿内,夔君端居正中,上卿竹章在左,公子暇在右。
“祝,你说这雨什么时候能停?”夔君焦急的问道。
巫不语,眉头紧皱,脸色惶惶不安。
“太一、祖神、都祭祀个遍了,到底还有哪一位没有祭祀到?如今这雨连绵不绝,水泛成灾,山洪走蛟,墙倒屋塌,百姓流离失所。难道我们只能就在这归山之上束手等死吗?”
夔君拂袖,怒气直指巫,希望他能给出个解决办法。
“你说啊!”
巫师低头,仍然不言不发,只有漫天大雨哗哗作响。
他能有什么办法?
夔君见巫师不答,满腔怒火无处宣泄。
夔君心知雨能否停下取决于天意,天意不佑,人力也无法阻止大雨。寄希望于巫能通天,不过是掉下悬崖时拉住了藤蔓,山洪之中抱住颗树,活下来是侥幸,不活才是常理。
他只是想要巫能给个肯定的安慰或者给国人一个交代,可惜。
君臣默然相对,久久不语。
“陛下,天雨不绝,江水沸腾,船只难行。要是交不出足够的盐,楚国势必不会善罢甘休。”竹章一语打破了沉默。
夔君也知楚国强势,若授楚以柄,兵戎相见,于夔国更是雪上加霜。
“要不迁都?打不过楚人难道还跑不过?等楚军撤了再回来便是。”公子暇说。
对于公子暇迁都的提议,夔君有几分心动,但是考虑到祖宗陵寝,最终还是拒绝了。
夔君说:“不可,夷陵在东,弃归城而逃,岂不是宗庙不存?况且我等已经自丹阳退到归山,要是一退再退,哪里又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原来,熊挚虽然自弃于夔国在蛮夷之地,却心怀故国,于是叮嘱后人葬在东边能看到楚国故都丹阳的地方。此后夔国历代国君也都安葬在这里。
又是一片让人窒息的静默。
良久,巫师似是喃喃自语似是和夔君说话,脸上净是悲伤和恐惧,“我再试试,以太牢祭祀娲皇。娲皇有补天之能,或许能让雨水停下。”
听到巫师如此说,夔君叹了口气,也不抱有希望,摆了摆手,让他下去准备祭品。
“希望如此吧,不然你我只能以身事天,求夔国能躲过这一劫。”
祝拱手行礼,起身告退。他步履沉重,仿佛去赴一场必死的筵席。
大雨如席从屋檐倾泻而下,屋外黑云翻滚,雷声沉闷,好像要摧毁整个世界。
屋内油灯闪烁,时明时暗。
宫人挑起灯芯,拿剪剪掉灯花,又添了些灯油,室内变得明亮起来。
——
天不言不语,雨水如旧阻绝了视线。
黑云压城,云像开水一样滚滚沸腾,深厚的云层之中似乎在孕育着什么东西。
是雷霆,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陛下,”一个寺人前来禀告的声音惊醒了夔君。“夫人身边侍女来报,夫人阵痛不已,恐怕快要生产。”
连日大雨昼夜不分,不知天时,夔君听闻,才惊觉已经到了君夫人临盆的时候,只可惜苍天不慈,让孩子生在这困难的时候。
夔君踱步几许,望向天空,“天雨不绝,朕要领群巫祭祀娲皇。夫人那边,请夫人的陪媵房姬领巫医听候差遣,定要母子均安。”
“唯。”
巴地势力纷杂,有天子亲封的姬姓国,有夏后移民姒姓舍氏国,还有百濮蛮夷部落巫氏、卜氏、竹氏、康氏、房氏、彭氏、李氏等国,还有些零散小部落寨侗。
夔君夫人乃是巴地卜氏部落首领的长女。卜氏部落乃巫氏巫咸国支脉,坐落在分水和宁水之间,土瘦地少,难以耕种,万幸拥宝山盐泉,盛产茶盐丹漆,所以百姓多以渔猎煮盐为生。
宝地众人争,卜氏久据此地自然实力出众。卜氏有部众数万,男女老少悍勇好武,全民皆兵。卜氏夫人昔日出嫁,媵有同姓房氏康氏二姬,从有马队私卒,百工巧匠,十里红妆。
章台殿内间,卜夫人坐在榻上,两名衣着鲜亮的女子跪坐在一侧的席上,和她说着话。宫人来往如梭,紧锣密鼓地准备生产需要的东西。
侍女躬身一拜,并未抬头,回禀道:“夫人,君上无暇,命房夫人听命。”
房姬和康姬闻言看向卜夫人。
卜夫人微微一笑,并不介意,“果然如我所言,君上看重国事,如今大雨不绝,君上岂能为一家之私,废一国大事。”
卜夫人对房姬道,“芎,你跟随巫姑学习多年,通晓祭祀之法,岐黄之术,吾与君上信你,你且去安排吧。”
“诺。”房姬行礼退出内间。
外间,宫人正忙着给大殿洒扫除尘。
宫人忙忙碌碌,在大殿中铺上施漆涂朱、绘有风鸟的大席,摆上十乌扶桑样式的烛台。
一具雕有四龙周绘云纹的漆案上空荡荡,摆放在尊位。两边分列有吉金编钟和朱漆大鼓,巫师正在摆放调试祭祀的乐器。
南土诸国,百姓都相信少司命能够掌管万物生长长,不管是春天播种,妇人求子、生产、孩童健康成长,必以香花香草祭祀少司命。
贵族也信少司命,同样以香花香草祭祀,但多些牺牲玉帛,大抵是觉得用丰厚的祭品祭祀更能得到神灵青睐吧。
“夫人。”巫与宫人见房姬,纷纷行礼。
“祭品准备好了吗?”房姬问。
“回夫人,已经准备好了。”巫答到。
黑漆漆的天幕笼罩着宫城,雨势已经转弱,连珠一般落下,落在廊下的石板上,溅起了水花。
“哎呦喂。”一阵胎动把卜夫人从梦中唤醒。
听到卜夫人的呼痛声,艾从榻边的席上爬起,赶忙查看卜夫人的状况。见卜夫人要生产了,便扶着卜夫人下床走动。
“艾,我昨晚梦见好多鸟儿振翅腾飞,往高山上飞去,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无论此次怀胎是男是女,都叫凤吧。”卜夫人对艾说。
艾应下,又叫来门口待命的侍女,“夫人可能要生了,去叫房夫人和医女。”
侍女领命,一人去偏殿叫醒房姬,一人去知会外间待命的医女 。
房姬听到消息,简单梳洗一番,飞快赶来。
医女已到,宫人拿起早早准备好的东西鱼贯而入,外面群巫已站定,等待房夫人的命令。
脱去外面避雨的大氅和被沾湿的外衣,又在殿内的暖炉前烤去身上寒气,房姬才让侍女打帘,净手步入内间。
“夫人怎么样。”房姬问医女。
“禀房夫人,夫人尚好,发作已有半个时辰,才开两指。”医女道。
房姬见卜夫人神情脸色尚好,心中稍安,接过侍女递来的碗,给卜夫人喂了些软烂的甜粥补充力气。待到卜夫人用完,又劝慰几句,将碗递给侍女,命侍女将碳火烧热些。
侍女拿来的黄色祭服给卜夫人穿上,又挂上玉璜连珠佩,戴上玉胜簪的花冠,然后拿香把身上熏燎了一遍。
装扮完成,房夫人去往外间。
宫人抱来金罍、匜、盘,给房姬净手,仪式开始。
房姬站定。
众巫顺次传递装着祭品的金簋,递给大巫,交由房夫人摆在案上。
三只金簋盛着正当时令的新鲜柑橘,饴糖做成酥脆糖瓜,还有扎成一束的香兰。
“咚~”鼓声刺破黑暗和寂静。
“咚咚~”鼓声又响。
“咚咚咚咚咚咚咚~”一阵鼓声接连不断。
随后鼓声,钟声,磬声,琴瑟声,此起彼伏,交织成章。
房姬举起祭祀用的玉圭,开始吟唱起为卜夫人祈祷的祷词。
屋外燎师焚烧香草松柏,巫师把祭羊投入大鼎,屋内众巫唱起祭祀少司命的祭歌,跳起祭舞。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
祭歌一遍一遍,直到天明时分,“哇”的一声,婴儿的哭声,响亮有力。
雏凤清声直达云端,霎时间雨渐小渐歇,流云盘桓片刻,四散开去。
太阳从云层中显露出来,红霞满天,曦光如剑射向四面八方。
林间鸟啼声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有的“咕咕啾啾”,有的“叽叽喳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