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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海底的男人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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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很冷。
像无数根冰针,瞬间刺透单薄的校服,扎进皮肤,扎进骨头缝里,带走所有所剩无几的温度。
宁安没有挣扎。
冰冷的河水从口鼻涌入,淹没头顶,世界变得混沌而安静,只剩下沉闷的水流声鼓噪在耳膜。
肺部的空气被急速挤压殆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意识像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也好。就这样吧。
母亲那张永远写满“你为什么不是个儿子”、“这点分数怎么比得上你弟弟”的脸,父亲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气的模样,书桌上堆积如山的习题册,还有弟弟宁轩身上永远崭新名牌的衣服……无数画面在逐渐黑暗的视野里碎片般闪过,然后被更大的虚无吞没。
她配不上那些好,她永远不够好。或许消失,才是唯一的解脱。
最后的意识里,似乎有一道极快的阴影破开水流而来,冰凉滑腻的什么东西轻轻覆上了她的唇,渡来一丝微弱却至关重要的气息。
彻底陷入黑暗前,她好像看见了一双眼睛,湛蓝得像是把整片深海的光都浓缩了进去。
再次恢复知觉时,首先感受到的是温暖。
一种被柔和暖意包裹着的舒适,驱散了记忆中刺骨的冰寒。
身下是不可思议的柔软,微微起伏着,像是躺在有生命的云朵上。
宁安艰难地掀开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然后她彻底怔住了。
眼前根本不是预想中的河底淤泥或医院白墙,而是一片浩瀚无边的蔚蓝。
穹顶是流动的水,阳光被过滤成一道道光柱,柔和地洒落,照亮了这座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宫殿。
巨大的、莹白的珊瑚构成骨架,镶嵌着各色宝石,发出朦胧的光晕,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梦似幻。
半透明的水母如同活的纱幔,轻轻飘荡。
她正躺在一张巨大的、用无数圆润珍珠铺就的软榻上,珍珠温润的光泽熨帖着她的肌肤。
这是……哪里?
地狱?天堂?还是死前的幻觉?
“醒了。”
一个毫无温度的声音从侧方传来。
宁安猛地转头,心脏骤缩。
不远处的阴影里,一条人鱼静立着。
他拥有无可挑剔的俊美面容,浅金色长发如水草般飘散,肌肤是冷调的白,下半身是覆盖着暗蓝色鳞片的强健鱼尾,微微摆动间,流转着金属般的冷光。
而他的眼睛,是比深海更冷的冰蓝色,正毫无情绪地注视着她,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宁安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喉咙干涩:“你……你救了我?”
人鱼没有回答,只是尾鳍轻轻一划,无声地游近了些。
他的靠近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和水流的寒意。
“人类,”他开口,声音平直,听不出喜怒,“为什么跳下来?”
宁安被他眼神里的冰冷刺伤,刚刚经历死亡边缘的脆弱和长久以来的委屈一起涌上,她偏过头,声音带着哽咽:“活着……没什么意思。”
人鱼沉默了片刻,冰蓝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又或许只是水光的波动。
“想死,别死在我的领地里。”
他的话语刻薄得让人心寒,“人类的血,会弄脏这片水。”
宁安猛地抬头看他,难以置信一个人(或者说人鱼)能说出这样冷漠的话。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浑身无力。
人鱼冷眼看着她徒劳的挣扎,并没有帮忙的意思。
他只是用那没有温度的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湿透的校服。
“你们人类,”
他忽然又开口,每个字都像淬了冰,“总是这样,轻易地夺取,又轻易地抛弃。”
宁安听不懂,只是被他话语中那股深切的恨意惊住。
“我……”她想说什么,却被他打断。
“留在这里,”
他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哪里也不准去。这座偏殿你可以活动,不会让你淹死。”
他顿了顿,冰蓝色的瞳孔锁紧她,带着一种警告的意味,“记住,别试图离开,也别靠近主殿。否则,外面的水压或者巡逻的卫兵,都会让你真的死去。”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摆尾,优雅而冷漠地融入宫殿深处的幽暗之中,消失不见。
宁安独自留在那华美却空旷冰冷的寝殿里,抱着双臂,只觉得比在冰冷的河水中更加寒冷。
这条人鱼救了她,却又如此厌恶她。
之后的日子,宁安被囚禁在这片水下牢笼里。
人鱼很少出现,偶尔出现,也只是远远地看她一眼,确认她还“活着”,然后便冷漠地离开。
送来的食物是些生鱼肉和凝露,能果腹,却毫无温情。
可是人鱼的食物她一个人类怎么能吃的下?
他总是对她冷言冷语,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冒犯。
直到一次,宁安试图探索偏殿的边界,不小心碰倒了一簇发光的珊瑚。
珊瑚尖锐的断裂处划破了她的手臂,鲜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在海水中氤开一小团淡红。
她吃痛地捂住伤口。
几乎是在下一秒,一道迅疾的水流猛地冲来!那条人鱼瞬间出现在她面前,脸色是从未见过的紧绷和……惊慌?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
他盯着那缕血色,冰蓝色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恐惧,又像是愤怒。
“你就不能安分点!”
他低吼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飞快地取出一种散发着清凉气味的幽蓝色水草,粗暴却动作极快地按在她的伤口上。
药草很有效,血立刻止住了,疼痛也大大缓解。
宁安怔怔地看着他。
他此刻离她很近,她能看清他紧蹙的眉头,和他眼中尚未褪去的惊怒。
他刚才的紧张,不像装的。
人鱼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猛地松开手,瞬间又恢复了那副冰冷的样子,只是眼神有些闪烁。
“别给我添麻烦。”他硬邦邦地扔下一句话,转身欲走。
“为什么?”
宁安鼓起勇气,对着他的背影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人类,又为什么要救我?既然讨厌,为什么不让我当时就死了?”
人鱼的背影僵了一下。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宁安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水流带着他冰冷而压抑的声音,缓缓传来:
“因为我的母亲就是你们人类杀死的。”
宁安呼吸一窒。
他缓缓转过身,冰蓝色的眼眸里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仇恨,那浓烈的情绪几乎要将宁安淹没。
“我憎恨所有人类。”
他一字一顿地说,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宁安的脸,“你跳下来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看着你死。”
“那你为什么……”
“我不知道。”
他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烦躁,“或许是因为你看起来的眼神……和母亲最后看我时一样……”他猛地顿住,似乎不愿再多说一个字。
他再次看向她,眼神复杂万分,那里面有无尽的恨,有一丝未散的惊慌,还有一种他自己也无法厘清的、可笑的关切。
最终,所有情绪都被他强行压下,只剩下惯有的冰冷外壳,只是这外壳,似乎裂开了一丝细微的缝隙。
“留在这里,至少活着。”
他扭过头不再看她,尾巴焦躁地轻轻拍打水流,“就算……替那个杀死我母亲的人类种族,赎一点罪吧。”
说完,他迅速游走了,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让他难以承受。
宁安独自站在原地,手臂上还残留着他刚才按压的力度和那冰草的清凉感。
她看着那缕消失在水流中的暗蓝尾鳍,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不再流血的伤口,心脏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情绪填满。
这座水晶宫依旧寒冷,她却仿佛触摸到了那层坚冰之下,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温度。
她终于明白,那冰冷的表象之下,藏着一颗被巨大创伤撕裂、却在恨意的缝隙中依然挣扎着透出微光的心。
而她,这个被全世界抛弃的人类女孩,阴差阳错,莫名其妙的就帮那个人把这锅给背了?!
老天,我难道还不够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