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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北海月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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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粮仓起火已然过去一日。
叶奚云与齐逢光率部驻守粮仓,姜怀川同秦千涯取了粮回转北海城,于城下给流民施粥整日。
入夜,秦千涯已然领着百余轻骑在城外安营扎寨。
而姜怀川则携桓谭,应邀出席桓伯舒准备的庆功宴。
桓家院内。
皎洁的月光洒满了整个庭院,桂花在月下的微风中轻轻摇曳。
前日夜间沾满了泥泞血污的白玉砖已然被换了新,现在又是洁白得似霜雪堆凝。
湖心亭里,姜怀川身上还带着未散干净的酒气。
远处灯火通明,北海城内的世家大族几乎尽数到场。
名义上是为桓谭山上祈雨成功而设的庆功宴,实则席间暗藏锋芒。
觥筹交错间,姜怀川的一举一动都被盯着,更时不时有人旁敲侧击,打探她的底细。
饮酒后,姜怀川身体燥热,又被席间你来我往的勾心斗角吵得头痛,只能借口不胜酒力,来此处躲清静。
姜怀川平日披散的乌发,今夜却罕见地被金冠高束。
平日不离身的金剑,因宴饮不得佩戴,也早收进了储物袋中。
秋夜月华如水,天气已觉寒凉。
姜怀川身上只着一袭雀绿窄袖骑装,酒后微醺却令她额角泛出薄汗。
赴宴时特地换上的象牙色外袍此刻已褪去半袖,随意披挂在肩头,衣襟微敞。
她懒懒地倚在湖心亭的栏杆上,酒意使眉眼间多了几分松散与慵倦。
忽闻脚步声踏在白玉砖上,自远及近。
姜怀川指尖一闪,收起手中传音符,抬眸望去。
只见一人自长廊缓步而来,身后数名侍从随行。
桓平前日新亡,桓伯舒未出孝期。
是故他今日穿了齐衰,头上用荨麻束发,外披着墨色冬裘,手里抱着热炉,向姜怀川款步走来。
随行侍从留在亭外,他将姜怀川昨日遗落的鸦青大氅接过,独自步入亭中。
“怀川君,好快活啊……”桓伯舒笑道,“如今得了粮仓,又收归了山匪,酒足饭饱后在此赏月,真是好不自在。”
姜怀川靠在栏杆上,脚畔湖水被月光映得泛亮,清风吹起,水面浮光跃金。
“不若桓家主,如今我不过一介草莽,夜里还只能宿在北海城外,夜宴散了,就得一人出城。”她目光微挑,眼中闪着戏谑的光,“这可真是太过可怜,太过孤单了啊……”
桓伯舒在她身侧坐下,将大氅轻轻放在身旁。
他闻言垂目,轻轻摇头,手中依旧捧着热炉,却不接姜怀川话茬,“怀川君今日将桓谭送回,可真叫我舒了口气。叔父前日新丧,这下终于可以瞑目。如此大恩,真叫某没齿难忘。”
他语气平静,仿佛完全忘了,桓平当日是为何、又是如何而死。
庭院里桂花香随着微风拂过,轻轻缭绕在空气中。
“桓家主当真孝心昭昭”,姜怀川将上半身从栏杆上立起,似乎起了点兴趣,“那么如此大恩,桓家主想如何回报?”
她语气干脆直接,桓伯舒却不甚在意。
“今日北海城内能说上话的人都在席间,怀川君若想在青州谋官,尽可说来。”
“桓家主……”姜怀川站起身来,衣摆上的桂花随着动作扑簌簌落下,她噙着一抹浅笑,眼底闪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光。
“官位不过是虚名罢了。若要说道回报,我倒想为青州百姓讨个公道。”
忽然,乌云掠过,吞没了月亮。
姜怀川的神色随之隐入阴影,让她的话更加难辨真假。
稍远处的殿上,宴席仍未结束,灯火通明,一片歌舞升平。
今日姜怀川是主宾,北海城中世家大族为了讨她欢喜,也掺杂了试探的心思,特意安排了六佾之数的美男来席间跳踏歌舞。
四十八位舞者此时正踏着鼓点在殿内旋转跳跃,笑声和歌声此起彼伏,将整个北海城都沉浸在温柔乡里。
然而,本该浸在温柔乡里的姜怀川此时正立在湖心亭中,身侧只有寒凉的秋风。
与此同时,北海城外,有人马正在悄悄聚集……
桓伯舒听了姜怀川的话,心头一紧,面上却未起波澜。
夜风拂来,湖面荡起细碎涟漪。
“桓家主可曾听说,昨日粮仓失火一事?”
姜怀川鬓边碎发被夜风吹得飞扬,她眼底映着远处灯火的光,脸上挂着的仍是浅笑。
“可有人言,仓储布防的细节事前已被人泄露。你说,是谁呢?”
桓伯舒指尖微微收紧,指尖即使被热炉靠着,依旧冰凉。
他料出了姜怀川此番来意,却不敢确认她到底掌握了多少实情。
犹豫数息,桓伯舒选择了最为稳妥的说法。
“青州多难,先是三月未雨,如今又罹此劫”他长长叹气,“前些日子我桓家苦苦支撑,这才稳住局面,现在有了怀川君相助,真是幸事。”
姜怀川不语,面无表情,整个人像是出鞘的剑。
见姜怀川冰冷的眼神如同毒蛇般盯着自己,桓伯舒自知今日绕不过去,只能开口。
“若真有人泄露,那是我桓家之耻,我明日必定细细调查。只是……怀川君为何会怀疑到桓家身上?”
桓伯舒心跳加速,忍不住心虚。
前日夜里,他派出去给楚蓬舟送信的人至今未归,不知是被楚蓬舟杀了,还是落在姜怀川手里……
“一试便知!”姜怀川轻轻拍手。
只见回廊尽头,一名青衣武者双手被捆缚在背后,被几名匪兵装扮的人压着走来,显然是一早就候在那里,特意等桓伯舒前来。
长留露在衣袖与领口外的皮肤上,伤口斑驳。
她低着头,发丝与污垢遮去大半面容,面容在夜色中隐没不清。
前日粮仓起火后,长留往沂山中逃窜,而姜怀川当时起了一网打尽的心思,于是放出分魂,紧随其后。
一路上,姜怀川先是跟着她一路向西,走了将近五里地。
谁料她竟忽然改变方向,径直北上,最后竟大摇大摆进了北海城。
入城之后,她也不找人接应,只独自寻了间客栈住进去,饮食作息一切如常,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生。
姜怀川等到深夜,始终不见破绽,终究耐心耗尽,收回分魂,亲手将其擒下。
先前审讯时,长留可谓是有问必答,但答得都是些前言不搭后语瞎话。
整整一日下来,竟连她究竟是桓家暗线还是楚家眼目,都没能问出分毫。
姜怀川这才将人提来桓府,决定换一种方式审讯。
【原来如此。她疑的是此人。】
见了来人,桓伯舒方才心下稍定,却忽闻城外喊杀声震天。
只见惊天白光冲破夜幕,照亮天宇。
狂风席卷而来,将院中桂花树被摇的哗哗作响。
转瞬间,花雨如瀑落下。
“这是我师妹,”姜怀川抬手指向城外那道通天白光。
逆着风,外袍的袖子随风飘荡,她在月光下笑得肆意。
“大局已定,”她上前两步,轻轻抚掌,笑声清朗,“但桓家主如果愿意配合我审讯眼前此人,自证清白后,我愿同桓家和平相处,共治青州。”
桓伯舒不慌不忙,神色自若。
他心底清楚,即使姜怀川今日强占了北海,城里桓家门生故吏遍地,若真想立足,仍绕不过桓家。
云层被秦千涯的剑气冲散,月亮再度从云后探出,柔光倾泻湖心亭。
桂花堆叠在脚边,一时间满院芬芳。
“不敢辜负怀川君信任。”桓伯舒缓缓起身,微微拱手,“桓家清者自清,自然愿意配合。”
桓伯舒麻衣乳白,在月下泛着光,恰似皓月坠入人间。
语毕,他抬手。
先前随行的侍从即刻会意,都眼观鼻鼻观心,脚步轻轻退下。
姜怀川也略一点头,示意押着长留的匪兵散去。
长留被捆在廊下柱上,先前的审讯没让她摧折分毫,眼神依旧直勾勾地向亭中望来,目不转睛盯着两人方向。
桓伯舒的心跳却隐隐加快。
他心下暗暗盘算,趁着审讯,自己该如何顺势挑拨,才能把矛盾彻底引到楚家身上。
然而,下一瞬,姜怀川却转过身来,径直走到他面前。
“那么,开始吧。”
她声音极轻,落在耳畔,却像石子投水,惊起层层涟漪。
桓伯舒心头猛然一沉。
来不及细思,姜怀川已伸出手,按在他肩上。
力道不容抗拒,他被推向池边。
呼喊尚未出口,桓伯舒整个人便被重重压入水中。
【冷!】
冰水如利刃般刺入胸腔,瞬间剥夺了呼吸。
猝然张口,呛入喉间的水灼痛肺腑。
他慌乱地挥臂,指尖划过水面,破碎的灯影映在眼前,他模糊地看见自己挣扎的影子,扭曲破碎。
【她竟敢在桓家院中,对我动手?!】
素白的麻衣在水中铺开,和落入水中的桂花一同飘荡。
桓伯舒拼尽全力,去扒那只按在他头顶的手。
他拼命挣扎,手指徒劳地掰着姜怀川的手腕,指甲划过,却连半点痕迹都留不下。
姜怀川将桓伯舒拖下湖水,自己也下了水,站在稍浅的地方,湖水漫过腰身。
身上雀青窄袖骑装被冰凉的湖水打湿,但她全然不在意,聚精会神地抬首向岸上的长留望去。
长留见姜怀川向自己望来,心道【好机会!】
她正愁如何将祸水东引,挑起姜怀川同桓伯舒之间矛盾,现下机会自己送上门来,可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于是长留将心一横,声嘶力竭地怒吼起来。
她声音嘶哑,却仍然竭尽全力嘶吼:“放开家主!”,仿佛真要与湖中之人拼命一般。
怒火中烧的模样倒真像极了誓死护主的死士。
姜怀川眯起眼,心下暗暗觉着有哪里不对。
就在桓伯舒以为自己将溺毙之时,姜怀川这才将他猛地拉出水面。
空气重新灌入肺腑,桓伯舒剧烈咳嗽,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湿漉漉的发丝紧贴在面颊,顺着下颌不断滴水。
桓伯舒气息不匀,断断续续地骂:“无……无耻……”
他不会骂人。
他的身份让他从来无需亲自出口斥责什么人,自然也不曾习得这种低贱的技能。
那句谴责,反倒因带着喘息与哭腔,显得无力而可怜。
桓伯舒的后半句话被湖水吞没。
姜怀川神色未动,眼眸漠然,将手掌再度压下。
桓伯舒只觉得眼前水波翻覆,又一次坠入无边的黑暗。
池水沉重地压在耳膜上,他看见破碎的月影在水中摇摇欲坠,恍若幻梦。
桓伯舒的手指已经虚软,只能拼命抓住姜怀川的衣襟,动作绝望而徒劳,像濒死之蝶在风雨中扑扇翅膀。
恐惧伴随着冰冷的湖水,逐渐包裹了桓伯舒全身。
什么计谋、权势,此时在姜怀川纯粹的武力碾压下,都黯然失色。
姜怀川顾不上桓伯舒如何绝望挣扎,将他扯动自己衣襟的动作尽数置若罔闻。
她眉头紧锁,眼神一转不转,依旧钉在长留身上。
长留依旧是那副愤怒的样子,怒容满面,双目通红,手腕在绳索下死命挣扯,青筋暴起,似乎下一瞬就要生生挣断绳索,扑入湖中。
【果然……果然……】姜怀川将心下的猜测逐渐肯定,但是……还不够。
再度被拎出水面时,齐逢光面色惨白,唇角因缺氧泛青,头上束发用的白麻顺着水早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他头发散开,与泪水和池水混在一处。
“别……别再……”
桓伯舒四肢早已脱力,挣扎的力气逐渐散尽,只余湿冷的身体随水漂浮。
他喉咙里涌出的声音细若蚊鸣,带着低低的哽咽与绝望的恳求。
姜怀川仍旧将目光黏在长留身上。
下一瞬,桓伯舒只觉天旋地转,身体再次沉入水底。
噩梦并未结束。
窒息与绝望让他大脑一片空白,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他甚至听见自己压抑不住的呜咽,在水底化作绝望的气泡。
望着长留,姜怀川几乎怒极反笑,【演戏演得真叫精彩!】
长留脸上的愤怒,如同一张生生覆上的面具,凝固不变。
倘若不细细察看,还真能叫她蒙混过去。
可姜怀川心细如发,怎会放过那一丝不合常理。
自己将桓伯舒按入水中时,她在愤怒。
再从水里提起时,她依旧是那副愤怒。
这怒火不曾起伏,也因桓伯舒的境遇变化而生出丝毫波澜。
过分稳定,反倒显得虚假!
她终于松开手,将桓伯舒猛地拽出水面。
当桓伯舒被重新拖拽上来时,整个人已如浸透的素纱般软垂。
湿冷的发丝贴满面庞,连指尖都在颤抖。
姜怀川一臂环着桓伯舒,踩着湿滑的石阶上了岸,掌心在他背后重重拍了一下。
桓伯舒这才从窒息中浑身一抽,伏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
湿漉漉的发丝贴在他脸上,素白的麻衣吸满了池水,沉重地垂着。
他死死抓着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胸口剧烈起伏,身体蜷缩起来,在夜风中止不住地颤抖。
泪水混着池水滴落,砸白玉砖上,像是碎裂的玉珠。
姜怀川望着眼前被绑在廊柱上的长留,嗤笑一声,眼底没有一点温度,“真是好手段!”
话音未落,指尖一转,金剑已然闪现手中。
剑锋虽未出鞘,剑鞘上的森然冷光却不逊分毫。
长留心中一沉,暗叫不好,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震惊。
【她竟然看出来了?!是怎么发现的?】
不待她多想,姜怀川手腕一抖,剑身横扫而下,重重敲在她脑后。
一声闷响后,长留眼前一黑,身子便瞬间软倒。
姜怀川将金剑挂回腰间,明明确认了身份,眉头却皱得更深。
【麻烦了!倘若是桓家人还好。偏偏是楚家死士,这该如何将嘴撬开,问她龙脉的消息……】
殿内的踏歌声不知何时停了,城外的喊杀声也稀疏许多。
姜怀川转过身,却见桓伯舒仍未起身,身后似乎有血迹正一点点渗出。
她心头一紧,心道不好。
忙不迭取了亭中桓伯舒先前送来的干燥的大氅,轻轻替他覆上。
厚重的布料带来一丝暖意,却也将所有的耻辱与无力紧紧压在心口。
桓伯舒试图抑制呼吸,却终究没能止住,低低的啜泣声从喉间溢出。
他整个人缩在大氅里,委屈、耻辱、恐惧全都积压在一起。
“方才只是权谋之计”姜怀川俯身蹲下,语气尽量放得柔和低缓,“伯舒回房歇息吧,夜风寒……”
她伸手想扶,桓伯舒却猛然挥开,声线破碎:“别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