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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世臣可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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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烛火通明,桌案上堆满了书信,檀木匣旁还散乱着几封急件。
青年正低首批阅,指尖沾着墨迹,眉间压着浓重的倦意。
忽然,门被推开。
“怎么不敲门?”他抬眼,语气温和,眼底带着一丝讶意。
【现下家里人都该睡了,怎会……】
姜怀川披着鸦青色大氅,和门外的夜色容成一团,衣角沾着寒露,腰间的金剑滴着血,在白玉砖上绽开一朵朵殷红血梅。
只见她笑容清浅,单手扶着门框,一手推了门,仿佛并非夜闯私宅,而是平日归家般从容自在。
“啊……”桓伯舒一时看呆了。
眼前这人金剑带血,本该是刺客。可偏偏她举止闲适,气息松散,让人分辨不清她的来意。
这是桓伯舒当上桓家家主的第三个年头。
初掌大权时,他花了半年光景清理门户,将家中心怀异志、不服管束的人一一清算。
然而未及喘息,青州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旱席卷而至。
余下的三年,他几乎都被旱灾缠住手脚。
粮仓日渐空虚,族中内外的争端也因匮乏而更显棘手。那股心力交瘁,仿佛比当初刀刀见血的大清洗更要难熬。
更别提朝庭风雨飘摇,皇帝一年内换了数个,昨日更传来新帝薨逝的消息。
桓家的麻烦亦接踵而至。叔父唯一的孙女桓谭,数日前遭山匪掳走,如今被拿来当作筹码,以义仓中的粮食相要挟。
而在北海城门外,流民聚而不散,饥饿的哭嚎声震天。
傍晚时分,桓伯舒仍在部署城防。
待到子夜,他才得以回府,独自坐在书案前,批阅堆积如山的文书。
姜怀川进了书房,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份光景。
书房里,桓伯舒中衣外面披着一袭水青色狐裘,青丝被金簪挽起。
他坐在案前,脸上是掩饰不了的疲惫与憔悴。
窗下炭盆正燃,炭火噼啪作响,香炉中荔枝梨香袅袅升腾,甘甜里透出几分苦意。
姜怀川回手,将身后的门合上。
门扉在夜色中砰地一声,将书房与外界隔绝。
她看着眼前人惊愕的神色,心下不紧不慢地盘算接下来两刻的说辞。
“桓家主夙夜未眠,”姜怀川声音轻缓,带着讥诮的调子,“可是城外流民吵嚷,惊扰了家主的美梦?”
书房内灯火昏黄,香雾缭绕。
桓伯舒动作轻缓,似是全然未见姜怀川腰间滴血的金剑。
“贵客来得急,是我待客不周,”他唇角带笑,语气温文,“真是万分惭愧……”
桓伯舒手里动作未停,他从紫檀木盒中小心翼翼取出一颗松脂粉球,用银镊送入正燃着荔枝梨香的铜炉中。
乳白色的烟雾缓缓升腾而起,在烛光下弥散开来。
窗外的风一刮,卷得室内一阵清新。
他站起身,水青色的狐裘仍然披在肩头,整个人如同一块温润的玉。
“深夜来访,贵客可有要事?若是某力所能及,定当倾力相助……”
姜怀川腰间金剑松散地斜挎,长身倚在待了客桌旁,神态松散随意。
她随手为自己沏了一盏隔夜凉茶,轻抿了一口,也不接话茬,只说:“桓家主声名在外,我早有所耳闻。如今近前一观,明明兵临城下,却仍不见慌乱。当真是不负盛名。”
桓伯舒随着她的动作,绕过书案,揽着狐裘也在待客桌前坐下。
“某不及贵客分毫。”他浅笑着摇了摇头,“贵客能孤身闯入北海城,还进了桓府,可见有勇有谋,武艺超凡。”
时间已至子时六刻半,姜怀川在内心读着秒。
倘若继续绕弯子,恐怕一整夜都要耗在此处。
姜怀川只在昨日午后浅眠了两个时辰,现下被殿内荔枝梨香的甜味熏的混混欲睡。
她索性将茶盏推开,瓷身在案几上磕出一声清脆的响声,硬生生打断了两人间互相试探的猜谜游戏。
姜怀川手指抚上了金剑凹凸不平的剑柄,声音中带了几分张扬笑意,“本当谦辞一声‘谬赞’,可在下确实略通武艺,正可解桓家主当下危机 。”
桓伯舒面上波澜不惊,心下却多了几分冷意,【呵,又是一个觊觎粮草的人……】
他目光微微沉了几分,心下冷笑,语气仍然谦和有礼。
“贵客此言,倒也新奇”,桓伯舒微微颔首,面上张弛有度,“烦请赐教。”
“城下流民,并非自然而来,背后另有推手。而背后之人,乃是豫州楚氏。”
姜怀川将剑穗绕在指尖,缓缓开口。
“此局若任其滋蔓,青州必将大乱。桓家主若肯信我,我愿请缨,破除此局。”
桓伯舒指尖轻扣案几,脸上仍挂着温润的笑意,问道:“贵客莫不是愿替桓家,为青州守住米粮?”
“不是为青州守住粮食。”姜怀川身体前倾,身后鸦青大氅垂落在桌案上,烛光在金剑上缓缓摇曳。
她轻轻一笑,“而是为桓家主分忧。彻底解决当下困住你手脚的旱灾。”
【大言不惭……】桓伯舒心下道冷笑,【难不成能让青州突降大雨,地里也瞬间长出粮食?】
姜怀川站起身来,室内烛火被她的身影挡住,在桓伯舒脸上投下黑影。
“桓家主可想称孤道寡?我有一计,可以……”
桓伯舒拢了拢狐裘,也站起身来,从那片从头上压下的黑影中站起,明艳的烛火打在脸上,似乎没有听到姜怀川后来说的话。
“粮食乃青州根本。楚蓬舟想要乱,靠的就是粮。你今夜登门,不外乎也是为粮。粮食,既是我桓家立足之本,也是青州存亡之本。我却实有开义仓放粮的打算……”
他顿了顿。
“不过……”
砰!
手边的香炉忽然倾倒,骨瓷碎裂在地,灰烬翻腾而起,烟气雾弥散。
“现在,还不是发粮的时候。”
门轰然被推开,冷风灌入殿内,数名披甲私兵鱼贯而入。
为首之人,正是桓伯舒的叔父桓平。
他神情冷峻,目光如刃,将室内扫了一遍,最后落在姜怀川身上,厉声喝道:
“将贼人拿下!”
桓伯舒微笑着颔首“叔父。”
随即向屏风后面闪身退去。
水青色的狐裘包裹了身躯,门外涌入的寒风这才没渗透他单薄的中衣。
私兵冲上来,姜怀川不慌不忙,拔剑迎了上去,将首当其冲的人一剑封喉。
金剑破空,挥舞得滴水不漏,一时之间没人能近身。
不过几息,殿中尸横十余,鲜血将白玉地板彻底染红。
“上!灭了贼人,赏百金!”
桓平立于院内,厉声大喝。
然而血色中,私兵们脚步愈发迟疑。
姜怀川剑势凌厉,杀意如随着风中的血气弥散。
胆敢来犯者顷刻便被割喉抛尸,怯意在人群间逐渐蔓延。
“赏千金!!!”桓平声嘶力竭,可无人敢再逼近。
姜怀川鸦青大氅上面被溅了血,毛领湿润,在烛火下显得油光水滑。
她肆无忌惮地笑着,金剑在掌中翻舞,如臂使指。望着再不敢上前的私兵,她扬声挑衅:“还来吗?”
“行了,住手吧。”
桓伯舒自书房内步入院中,眉宇紧蹙,声音冷硬。
“阁下何必逞此杀伐之能?粮草关乎桓氏根基,纵使府兵尽殁,或我命赴黄泉,此事亦绝无泄露之理”
“这样浅显的道理,我岂会不明白?”姜怀川嫌剑上的血脏,不愿入鞘,只是斜斜将剑插入腰间环带上,面上似笑非笑,“桓家主无惧生死,自然不会为刀剑所挟。可若……”
她自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向桓平:“这是你亲孙女的亲笔,你一看便知。”
桓平接过一瞧,面色骤变。信中桓谭亲书,说自己已被齐逢光与姜怀川救下,如今在匪寨中帮恩人收拢匪徒。
这分明是中计!
孩子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可桓伯舒在侧,桓平也只能强自按捺心下焦躁,将信恭恭敬敬呈与家主。
桓伯舒接过信,目光扫过几行字,眉间渐渐压沉,他缓缓阖上眼,长叹一声。
旱灾未歇,近些日子桓氏内部早有暗流涌动,众支脉都在观望。
此时若真弃桓谭不顾,本就脆弱的人心怕是要彻底散乱。
桓伯舒将书信收入袖中,“既是救命恩人,何必如此相逼,来人,奉茶!”
侍从得了命令,眼观鼻鼻观心,唯唯应诺,旋即转身欲往厨房取茶。
姜怀川却先一步出声,“就不必!”
眼下还剩下不到一刻就是丑时,哪有什么时间喝茶 ……
桓平立在桓伯舒身后,见他只说了奉茶,却再没什么进一步举措,暗暗咬牙,却又无可奈何。
姜怀川在堂中站定,桂花树影稀疏,月色斑驳地映在她的脸上。
“桓家主,此刻可愿听我一言?”
她抬眸,与桓伯舒隔着院落对视。
“家主可知……龙脉?”
此刻,桓伯舒水青色狐裘内,只着了一袭素色中衣。
干冷的夜风猛然灌入,冷冰冰地,让他连唇角的血色都淡了几分。
“自是有所耳闻。但我桓氏偏安青州日久,祖母虽曾位列三公,但到了这一代,已无人出仕”,他微一颔首,语气淡然,“龙脉之事,与桓家何干?”
“龙脉碎了。”姜怀川一字一句,声如晨钟,回荡在院内每一个角落!
“自此,天下灵气尽数消散,修士灵力再不可用。”
她的声音骤然止住,空气凝固。
众人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屏息等待下文。
她缓缓抬手,时间到了丑时初……
天穹仿佛裂开了一道口子,雨水倾泻,瓢泼大雨拍打树叶、地面。
白玉砖上,血水蜿蜒流淌。
姜怀川缓缓开口:“不过……与我同盟者除外。”
就在这雨声里,桓伯舒神色动摇,方才向前迈出半步……
未及反应,桓平夺过府兵手中断刃,狠狠地从他后心贯入。
血太多了,温热的液体从身后涌出,他头晕目眩。
院内雨声更大了,水滴像珠帘,沿着屋檐脚往下掉,落在桂花上,啪嗒啪嗒响。
桓伯舒踉跄几步,水青色狐裘被鲜血浸染,深红被雨水冲刷着晕染看来。
他重重向前扑倒,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混着血味。
姜怀川伸手将他托住。
桓伯舒的身体僵硬,手脚冰凉,在雨里微微发着抖。
雨水顺着他衣襟滑落,打湿了姜怀川的袖口。
“桓谭是我孙女!家主薄情,我可不是这样的人。”
桓平转向姜怀川,目光闪烁着悲悯。
“只要你入我麾下,认我为主,财富、美人、粮食,应有尽有。”
贪欲如暗流般潜入,逐渐吞没了他眼中仅剩的温情。
楚家凭修士在朝堂纵横捭阖,而桓家却被桓伯舒困在此地,偏安一隅。
想当年四世三公,再到今日的无人问津……
大好机缘就在眼前,桓伯舒却仍犹豫不决!
若有姜怀川撑腰,几仓粮食算得了什么!
“怎么样?”他笑声刺耳,“认我为主!桓伯舒死了,青州必乱!你若助我,趁机而起,重重有赏!”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几串金银珠宝,像混着大雨,撒向府兵脚下。
府兵们眼看珠宝滚落脚边,喉头滚动,却仍怵于桓伯舒平日威望,不敢轻举妄动。
姜怀川怀里,桓伯舒呼吸逐渐微弱……
忽地,一块冰凉的符玉自姜怀川袖口滑入。
咕噜噜……
桓平的头颅滚落在地,在雨里溅起一片血色。
院子里一片死寂,只能听到姜怀川的冷笑:“你算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