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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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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片梧桐叶潇潇落下,送来些许秋的气息。正午时分,明媚的日光斜斜落下,于窗棂上投下一片斑驳。
良美人揉了揉酸痛的眼,从绣架上撑着的半匹丝绢中抬起头来。
丝绢上仍是一副未完成之作,两只鹿角龙兽的青色麒麟自一片祥云间探出头来,似是在追云逐日。一旁的侍女无意中瞥见一眼丝绢上的图样,不禁连连夸赞:
“主子真不愧是心灵手巧。这两只麒麟活灵活现,届时打了花样穿在咱们四皇子身上,更是出彩。”
没曾窗下的良美人摇了摇头:“这不是给绍儿做的。绍儿的昨日我便做好了。近日季节交替,孩子年纪小,最是容易生病的时候。前些日子皇后娘娘刚教了我些针法,我一时兴起,便多做了几件贴身衣物,届时一起给大皇子送去,如此,也算投桃报李。”
蓦然,一道尖锐的嗓音忽而在殿中响起;“皇后娘娘驾到——”
逆光看去,谢依然的身形聘婷婀娜,翩然间已挪步至良美人身前:
“妹妹好雅兴,这麒麟绣得可谓惟妙惟肖,呼之欲出。”谢依然的目光落至绣架之上,指尖不自觉便抚上了碰触细密的针脚,谢依然转头,身后随行的宫人捧上几只绘着月桂蟾宫的鎏金描彩食盒,“中秋快要到了,我命膳房做了许多点心,宫中人人皆有,一应都发放了下去。不知妹妹素日爱吃什么口味,我便带了过来,任妹妹挑选。”
宫人轻轻掀起食盒一角,盒中各式点心一应俱全,几乎让人挑花了眼。良美人赧然一笑,心间涌上一股热流:
“皇后娘娘近日刚操持完祭祀大典,便由忙着打理宫中琐事,好不辛苦,劳娘娘记挂,妾感激不尽,”良美人一一扫去,目光落于那几只外皮酥黄,略微浸油的圆形小饼上,这几只饼的模样倒盒她记忆里家乡的云饼有些重叠,“皇后娘娘,不知这是…?”
谢依然闵然一笑,当即便宫人将饼递了上来:“这是西南地区特制的云饼,说来特别,它的饼皮并非是用常见的糯米粉制成,里头的馅填得是经烟火熏烤得腊肉。我记得良美人似乎是西南地区人士,因而特意命人制了云饼,也好叫你解一解思乡之情。”
“皇后娘娘如此体恤上下…妾该如何回报是好…”良美人眼前一热,慌忙间便要跪下谢恩,却不妨被谢依然止了动作:
“区区小事,你不必挂怀。宫中人士众多,几乎都来自天南海北,这糕点不仅是单为你做,我特命膳房做了许多不同地域的特色吃食,其他妃嫔宫人也有。一进了宫门,同家里人便是聚少离多,如此也勉强能略作宽慰…”
良美人略微有些哽咽,明知皇后这般说话是故意体贴他人,不叫她承恩后愧疚难安,她心下却越发感动。她引皇后至窗边榻下落座,又亲手奉上了茶水:
“皇后娘娘仁爱,是六宫中人的福气。还请娘娘赏光,同妾一起品尝。”
小小的云饼经刀一割,均匀地分成了六瓣。
谢依然就着帕子轻轻往嘴里一送,顿觉口齿生香。经烟火熏烤过的腊肉别有一番被草木浸润过的芳香,熏烤又巧妙地去掉了肉中大部分油脂,不至于吃起来太腻。且腊肉大多选择了肥瘦均匀的部分,也不至于吃起来太柴。饼皮的酥脆伴着腊肉的熏香,的确别有一番滋味。
“妾少时嘴馋,最爱的便是这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口的云饼,”良美人向窗外明媚的秋景投去目光,前尘往事几乎一幕幕在眼前浮现,“说来怕皇后娘娘笑话,妾少时曾为了几块云饼,同弟弟大打出手。妾的双亲从不拉偏架,于是那年妾盒弟弟谁都没吃上云饼,害妾连着馋了两年。”
“那如今呢,你父母家人可还安好?”
良美人先是点头,却又不住地摇头:“承蒙皇后娘娘关心,妾心中亦然感激。妾家中双亲早已年过半百,早已不是适合耕作的年纪。至于弟弟,听母亲说弟弟已在相看人家,待弟弟成家立业,他们老两口才能安心将家里些许薄田托付出去,安享晚年。”
她半是惋惜,半是感叹,一阵唏嘘过后,谢依然亦然不免伤感。
谢依然出身大家谢氏门第,却也是家中唯一的独女。燕王谢敦夫妇是出了名的恩爱两不疑,自打王妃生谢依然时在那鬼门关门口走了一遭,燕王说什么也不肯再叫王妃再遭一回难。
什么光耀门楣,什么儿孙满堂,在燕王谢敦眼里登时都成了浮云。他更看重的,不过是朝夕相伴的枕畔人。
托了母亲的福,谢依然自打出生便几乎被谢宠着长大。只可惜外男不可入宫,除却宴会上能远远看父亲一眼,谢依然几乎再没有了能见父亲的机会。陛下曾格外开恩,谢母得了恩准可入宫觐见,可算起来距离上次相见竟已过去了许久。
一轮明月冉冉升起,可惜清晖遍撒,却照不尽月下思乡人。
薄薄几扇门扉,轻易便锁住了裴江临数十天的光阴。
偌大的祠堂内几乎落针可闻,青色的石板微微映出几缕幽光。案上漆黑的牌位以篆书书写下裴家列祖列宗的官爵名讳,于静默中井然有序地矗立。象征着身份与荣耀的礼器赫然立于案桌中央,更为祠堂添了几分肃穆。
与祠堂内的寂静截然不同,一墙之外,依稀可闻秋日间的鸟雀叽喳,俨然一派大好风光。长日漫漫,除却固定时间有人送来餐食,裴江临百无聊赖的时间几乎再没有一丝波澜,听听窗外的动静,俨然已成为他打发时光的一种手段。
才被禁足那几日,裴江临还有力气捶门反抗,可回应他的,却是无边的沉默。渐渐地,他连叫喊的力气都没了,认命一般接受了要在祠堂内思过这个事实。
日光透过窗棂,斜斜洒入祠堂,恰好照亮案前几只蒲团,细细算来,又到了每日雷打不动的送饭时分。
二八年华的小丫鬟春杏一手提了食盒,一手自然垂立于腰间,远远迈步而来。待经过无人的转角,却忽而被面前一人止了去路。
“春杏姑娘,可是要去给裴二公子送饭?”
春杏抬眼望去,面前的裴长川眉目温和,风度翩翩,仅仅是对视一眼,便叫她瞬间慌了心神,不自觉移开了眼:
“正是,按王爷意思,二公子禁足期间任何人不得探视,不知大公子叫住春杏,所谓何事?”
“春杏姑娘所言极是。在下也没有忤逆家父的意思,只不过舍弟被禁足良久,在下这个做哥哥的,难免有几分忧心。不若在下替春杏姑娘跑这一趟,既不算有违家父之命,又能略略尽一番做哥哥的心意,还请春杏姑娘成全。”
裴长川说得恳切,一时间却也叫春杏犯了难。虽说裴长川性情温和,素日又待下极好,那祠堂里关着的又是他的亲弟弟,卖他这个人情似虎也并非不可。可若是被王爷发现了…
似是看出了对方的犹豫,裴长川继而道:
“春杏姑娘不必担心,在下不过借着送饭这个机会,隔着门望舍弟一眼,便心满意足了。绝不会给春杏姑娘招来什么麻烦。”
春杏轻叹一声,忽而动了恻隐之心:“也罢,裴大公子你快去快回,可别叫人瞧见了。”
得到裴长川肯定的回答以后,春杏递出了手里的食盒,抽身而去。
祠堂高大的山墙高处设有一尺见方的飺窗。裴长川是伸手拉动窗外的一根细绳,里面传来一声轻微的铃响。片刻后,小窗从内被拉开,裴长川亲手将餐食奉上。
裴江临漠然接过,虽看不见来人的面目,他却敏锐发现了送餐之人的手掌宽大,好似不是寻常给他送餐那位女子该有的手。
“兄长…?”裴江临尽力压低了自声音,试探着出了声。一墙之隔,裴长川轻咳一声,果然印证了他的猜想。
“兄长!你可是来接我出去的?”裴江临暗淡的眼眸忽而燃起了希望,许是太久未曾与人交流,即便门外站着的是向来与他不对付的兄长,裴江临依然如抓住浮木的溺水之人一般,带着恳切迫不及待便开了口。
裴长川摇了摇头,在裴江临看不见的地方,他嘴角不禁勾出一个笑容:“阿弟这便是想错了。陛下圣旨已下,非须禁足一月方可外出。兄长不过是惦念阿弟,方才借机来看看。”
裴江临眼中的光瞬间熄灭了下去,虽不免失望,可有人能与之聊天解闷,也算不错。他脑内忽而灵光一现,倒想起了一件要紧事:
“兄长!李文他们怎么样了?”
当初济北王一回府便命人关押了裴临川,有关自己身边几人的去向,他几乎一无所知。
“依父王之命,李文等人仗势行凶,有损济北王府名声,已打了几板子驱逐出府了。阿弟这时问起,又是何意?”
“兄长,我自知从前是我鲁莽,对阿兄不住,可这件事烦请阿兄一定要帮我,”裴江临一时心急,不自觉将脸贴上了门扉,“还请阿兄大人有大量,替我打点照顾他们一番。此事因我而起,他们也是为了我才这番冲动…”
都这时候了,裴江临还有空担心别人。裴长川原是准备再来添把火,巴不得弟弟不服管教,再将此事闹大些,却不想他的傻弟弟竟还有此仗义一面。
裴长川自嘲一般冷笑一声,顿时失了兴味。
原先他总觉得裴江临被父母娇惯坏了,样样比不上自己,几乎没有一丝可取之处。可没曾想待裴江临稍显落魄这日,却忽而叫他看见了以往他不曾发现的亮点。
昔日的裴江临似虎总是趾高气昂,不曾正眼瞧人,可如今他却愿为了一个看似“忠心”的小厮放下身段,求到了向来不对付的人面前。
李文早已收了赏金远走高飞,若无什么意外,此刻的李文应已抵达家乡,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日子。
裴长川忽而觉得有些讽刺。许是瞧着被禁足的裴江临日子太苦,这一刻他忽而觉得弟弟有些可怜:
“你放心,我替你照应便是。”
他轻轻留下一句,便转身而去,彻底歇了再刺激裴江临一番的心思。得了这句肯定,裴江临终于长舒了口气,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