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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黯然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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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历六八三年,正月二十五日。
大片的雪花,在空中飘舞着,像是晶莹的白莲花的花瓣,纷纷扬扬地从天际飘落下来。
积雪的群峰错错落落,连绵不绝,犹如银龙横亘天际。
初升的太阳照着白雪皑皑的山峰,发出无数条耀眼夺目的光束,像串串珍珠撒向向阳的山坡。
山脚下,已经有袅袅的炊烟从小村上空缓缓腾起。在村子的南端,长短不齐的篱笆围绕着几间半旧的房子,形成一个小小的院落。虽然已经天亮,左边的房子里还没有熄灭油灯。
一个苍老的妇人,疲惫地跪在破旧的佛龛前,喃喃地祈祷着。
晨光穿过窗棂,照在她枯黄的头发上,于是就有些细碎的金光在摇曳。
她已经跪拜一夜,神智早已模糊,却仍在顽强地坚持着,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保佑……保佑……保佑……”
香炉中,粗糙的三支线香即将燃尽,暗红的香头在灰烬上散发出焦糊的味道。
一个干瘦矮小的产婆倚在床边打盹,闭着眼睛,嘴里念叨着:“用力……用力啊……”
她几乎就要睡过去,只是例行公事地保持着半清醒的状态。
这些年来,从她的手里,落生过上千的婴儿,却没有一个像今天这样困难。
她曾经伸手探查过产道,触到的却是一双小手。
这是非常罕见的姿势。
大部分胎儿都是头先出来,这是最省时省力的生产方式。如果是屁股先出来,就比较麻烦。
最糟糕的是先露出小脚丫,那就要看是孩子的命硬还是大人的命硬。这种情况下,一般只能保住一个人。
而小手先出来的,她一次也没有遇上过。
在这种情况下,胎儿因为头部卡在产道中,脐带也被挤压住,会出现呼吸困难,如果一个时辰之内没生出来,就会窒息而死。
但是,已经三天,这个胎儿既生不下来,又动个不停。
实在是太怪……
一个黑瘦的年轻女子躺在床上,嘴角含着淡淡的笑容,瞧着尘埃在缕缕阳光中飞舞。
渐渐地,她平静的笑容转为讥讽的冷笑,轻声说道:“你也折腾得足够了,该出来啦。”
这种艰难的生产方式似乎是她家族遗传下来的。
据说数代以来,要是生男孩,基本上不用一个时辰就结束,要是生女孩,至少要两天以上。
好漫长的三天三夜,她已经疲惫不堪。即使是喘气,也会引来一阵疼痛。
所以,她决定现在必须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如果这最后一次尝试不成功,那就让产婆用工具把它夹碎弄下来。她可不想赔上自己的性命。
她深吸一口气,用牙齿咬住下唇,闭上眼,使出最后残存的力气。
破旧的木床“吱吱呀呀”地摇晃起来,惊醒迷蒙中的产婆。
她慌乱地揉揉眼睛,站起身来,伸出双手扶着女子的双腿,急促地叫着:“用力……用力……”
……
清晨的宁静被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
孩子的头终于出来。
听到婴儿的哭声,正在祈祷着老妇震颤一下,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摇晃着走到床边,用期待的目光盯着产婆的双手。
一股殷红的血慢慢顺着产婆枯干瘦长的手指流出来,在血迹斑斑的兽皮垫上形成新的污痕。
婴儿小小的肩膀慢慢地出来。然后就是圆圆的肚子、瘪瘪的小屁股、弯曲的双腿和细长的脚丫。
老妇定睛看去,没有看到两条小腿中间有小鸟儿,炽热的目光转为悲哀,腿一软,坐在地上。
产婆剪断脐带、草草地把孩子包起来,放在床边:“这孩子真是大嗓门。可惜,是个丫头。”她指指床边的水桶:“要不,丢进去算了。”
年轻女子轻轻地摇摇头:“不行!这是我的孩子,我要把她养大成人。”
“唉,丫头片子,能有什么用?”
年轻女子吃力地侧过头,看着粗布包里红润而丑陋的小脸:“如果她能平安长大的话……”
下面的话,她是在心里说的:“说不定她会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者。”
她当然不敢把这后半句话说出来,否则这个干瘦的老妇人会以为她在说胡话。
她用颤抖的手从枕头下面摸出个银镯:“六婶,这个给你,多谢你帮助这个孩子获得生命。”
产婆犹豫一下,看看岳老太太阴沉的脸色,还是接过镯子放进怀里,犹豫道:“三娘,你可要想好。这可是个赔钱货。”
她点头:“我不会后悔。”
从难产的第一天开始,她早就知道会是个女孩,已经给她起好一个响亮而寓意丰富的名字:岳思盈。
产婆叹口气,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提着小包袱走出房间。
岳老太太一直坐在地上也不说话,过好半晌,才颤抖着站起来,叹口气,道:“要是个儿子,该有多好。”
年轻女子低声道:“娘,你把孩子抱给三哥看,就说是个儿子。他……不会知道的。”
岳老三的眼睛,一个月以前就已经失明。
躺在隔壁的岳老三听到哭声,勉强挣扎着,发出嘶哑的声音:“孩子生下来了?是男是女?”
岳老太太抹抹眼泪:“是……是个儿子。”
她把襁褓放在他的枕头边上。婴儿还在响亮地哭着。
“啊,这下可好。这孩子好大的嗓门,将来一定能有出息。”
他放心地笑起来,咽下最后一口气。
岳老太太放声大哭,枯黄的脸上老泪纵横。
岳老三是她唯一活着的儿子,现在也随着两个哥哥到了黄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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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如血,白雪飞扬,远处的山林都朦胧如画。
年轻女子在门口跪下来叩头:“爹、娘,媳妇走了,你们自己多保重。”
岳老太太铁青着脸,森然道:“老三家的,我们家虽然是小门小户的,可也不会饿着你们母女。是你自己愿意走的,将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不要怪我。”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儿媳妇坚持要离开这个家。
她已经反复地劝告她说,女人刚生过孩子就出门,以后一辈子都会腰痛。
再说,老三昨天才刚咽气,她今天就要走人,连丧事也不管,实在是太无情。
年轻女子微笑:“娘,不要生气,我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她必须尽快地离开,否则根本来不及赶到朔州城。
只有五天的时间,可是还有上百里的山路。
因为她的名字是青竹红玉,所以她不能在这个荒凉的小山村中安然度过后半生。
有太多的人,在等着她的出现。
只要一息尚存,她就必须履行自己的责任。
岳老头叹口气,把半截木头棍子递给她:“从这里到大路,要走一整天。当心遇上狼群。”
红玉微笑:“谢谢爹,我会小心的。”她慢慢地转身离去。在她身后,破柴门“砰”地关上。
她没有回头,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拄着棍子,渐渐地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