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incarnation》WendyShad

6、其六

　　柏油路仿佛融化了，黑色的粘稠在脚底汩汩涌动，如尚未凝固的岩浆的洪流，随时会崩裂、吐出血红的熔岩。双足没有下陷，却被绵里藏针的力道拖滞，无法移动分毫。大气激烈地搅动，无数微小的气旋汲起落叶和纸屑，疯狂的齿轮般嗡嗡作响，榨干仅存的听力，意识逐渐丧失，唯有腕上的表针飞速地行走，毫不留情的撞击脉搏，心脏如泅水般猛烈地沉浮，直至被拖入光明大盛的水底——
　　“夕！”
　　“谢天谢地，终于醒了！”母亲大人的唠唠叨叨被自动屏蔽，我捏紧床单一角，死死盯住坐在床头的夕，琥珀色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肩头，紫眸里满满的担忧却盖不过快要溢出的欢喜和自豪。
　　我倏地捉住她的手，空白的脑际被这目光一点一点填满。十指交握，千年的时光被压成薄薄的一片，抵不过掌心的温度，消融在紧贴的肌肤间。确认了母亲大人的离开，夕抬手细细抚过我的眉眼，笑容里带着跳脱的戏谑：“怎样，神的嘴唇味道如何？”
　　口腔里仿佛还弥漫着血腥味，青年惊恼的眼神伴着结界的刹那破碎，烈日下的疾奔与晕眩，以及将我从水底拉起的、熟悉温暖的双手……
　　“你怎么——”
　　“只是暂时的。”夕笑得云淡风轻，像是在叙述不相干的故事，眼中是参透的清明，“被咬伤的家伙复命去了，一向被他监视的区域失去管制，在敬爱的天界长作出决定之前，我可以维持真身。不过，大概很快就要结束了吧，一切。”夕的指背滑过我的颊，停在下唇，“游戏玩得够久了，他也该腻了。”
　　“是不是该感谢这个沉不住气的家伙呢？”陌生的热度涌上眼眶，我深深吸了口气，握住唇边的手指，上移，凉意夹着体温触到冰冷的唇瓣，弯起嘴角，眶中的滚烫终于滑落，在清透的紫眸中映出一道闪亮。
　　“应该可怜他才对，这样的惨败，大概要被送到他的归宿去了。”夕俯身吻上我的眼角，熨干残留的泪痕，“兢兢业业也是一辈子啊，到头来还是粉身碎骨。”
　　香草的甜味萦绕鼻尖，我仰起脸，啄了一下夕的脖颈。“我们敬爱的大人是环保主义者嘛，回收再利用，一点不浪费。放我们这两个污染物在外面游荡了这么久，够他头疼的了。”
　　“霰。”夕轻轻搂住我，那声呼唤温柔地旋进耳里去。
　　“夕……”
　　伸开双臂紧紧拴住柔软的身躯，低语沉默在唇齿之间，回旋辗转，晚风一样轻柔，梦一样绵长，原生质的缠绕混合，相互侵入并沉淀，拥抱彼此、拥有彼此、成为彼此。
　　如果这也算，灵魂的粉碎和重组……
　　那么我乐于接受每一次的轮回重生……
　　-------------------------------
　　“果然是你们。”
　　天界长的声音不怒自威，身后的长老们深深弯下身，我则挺直了腰背，直视宝座上的人。昨日被投入牢中的刹那，祭坛巨大的阴影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夕的怀抱，温暖坚定，一如初见。
　　宝座上的人扬了扬手，长老们迅速退下。众神之首打量着我们，像赏玩稀世珍宝一般，喃喃自语。
　　“纯净的灵魂能发展出独立决断的能力，真是罕见呢。也好，那些无关痛痒的争论我已经厌烦了；这两个，或许会更有趣呢……”
　　平日威严的声音变得油滑，我皱起眉，望向身侧的夕。收回聚焦在曾经侍立一侧的宝座上上的目光，紫色的眸子转向我，全然的信任和爱。
　　“我给你们两个选择。第一，留在我身边，赐予你们神的地位和永生。第二，就像你们看到的那些用旧的使灵们一样，均质、重组——”众神之首了然地微笑，“答案很明显，不是么？你们也不愿意被粉碎吧？”
　　胸膛里什么猛烈地跳动起来了。我酝酿着决然的宣言，而夕清冷的声线已像拈了一条露缀成的项链，不徐不疾地传来。
　　“被您所厌烦的众神，也将被送上祭坛吧？这就是所谓的永生么？”
　　泠洌的露水平复了心跳，我迎上隐隐动怒的目光，字字清晰：
　　“我们不要这样的施舍。”
　　创造者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果然有趣。那么，给你们第三个选择。”
　　坠落，无止尽的坠落。星屑如骤雨狂暴地扫荡面颊，无质的虚空中传来浩茫的回声，时而低沉时而尖厉，激荡着体腔撕扯着鼓膜，一遍遍回应宝座上落下的最终宣判：永堕轮回，生生世世不得超脱，每一度一方为人，凭一己之力寻找另一方，直至随机的转盘将二者拉入同一轨迹，方可逃离天惩。倘任一方耽于俗世声色，抑或不甘等待自行了断，均为违誓，灵魂就此泯灭。高傲的使灵，坠落人间的神的弃儿，用无知易得不幸，以永恒换取自尊，这是你们的选择，永无转圜。
　　抱紧彼此的身体，等待下一秒被撕离对方的血肉，各自投入不可知的轨迹。紫色的眸子对上银灰，残阳里落霞恋恋地低徊，彤云下霰雪幽幽地饮泣。发丝相缠，唇齿相抵，汲取对方的一丝灵魂埋入自己，此后任命运无情轮转，都能找到仅属于彼此的标记。
　　-----------------------------
　　混迹人世千年，高傲的心性仍无二致。十八载轮回的坎坷调了苦涩的酒，交杯饮下，烙入灵魂，方有资格睥睨一切不离不弃的誓言，将无欲无求的永生的诱惑踩在脚下。
　　换了人类，又会如何选择呢。制造这个脆弱的物种所用的不是使灵那般纯净的灵魂，他们缺乏耐受力和延展性，倘以过多的记忆填充，将无可避免地崩坏。既然前尘种种可以一笔勾销，又何妨耽于每一世的情仇爱恨，莫谈三生。或许他们较之我们是幸运的，但这般的幸运，我们不屑一顾——优越感也罢，执念也罢，终归不能平了心意，安于命运。
　　如千年前一样紧贴着彼此，我们望向空茫的苍穹。
　　夕，我准备好了。
　　我们走吧。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