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亚城市系列（07-ghost同人）》WendyShad

1、第一片雪花

　　蒙特利尔是个可爱的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遮盖不到的角落，法式小餐馆的露台上旅者悠然地品酒，玻璃橱窗里北极熊高高立起，繁复巷道被黄铜和宝石的手工饰品装点得缤纷琳琅。尽管是盛夏，黄昏的空气里嗅不到一丝暑热，凉透的晚风在老城区的石板路穿行，迈出的每一步都沁透了清爽。
　　这是阿亚纳米来到这个小城的第二个月。每天傍晚，早早关上St. Denis街道上诊所的门，步行十分钟来到St.-Louis广场，望着斜阳穿过喷泉飞溅的水花，听弹着吉他的歌手唱一支悠长的、忧伤的歌。
　　广场两侧的露天饭馆总是挤满了人，品着自带的红酒谈论小城一天的见闻。中央的空地则被素描漫画者们占领，聚精会神地捕捉对方的一颦一笑，寥寥数笔将面部特点勾勒得惟妙惟肖。卖艺者袒着上身，毫不避讳地向围观者索要表演费。小城的灵魂，在她的每一名居民和行者的身上闪烁。
　　而这一切于阿亚纳米只是荒芜世界上的过眼云烟。远远看着歌者忧郁的眼神，他仿佛回到了六月的洛杉矶，仓促的刹车声将灼热的阳光撞得支离破碎，那个单薄的身影高高飞起，徐徐落下，像烈日下转瞬消融的一片雪花。刺目的鲜红在身下蔓延，那一刻世界失却了所有声响，他木然地立在原地，直到碎裂的阳光化作万千冰凌，直直刺入心脏，绞散血脉和灵魂，留下行尸走肉般的他，孤零零在这世上。
　　阿亚纳米来到了这个国度，把绝望的记忆留在南方。
　　他开了一家小小的牙科诊所，雇了一个助手，一个护士，在二十七级铸铁台阶上挂起不算醒目的招牌。
　　诊所正对着蒙城综合医院，午后慵懒的阳光下，年轻的医生和护士靠着栏杆相互调情。他隔着窗子看着，忽而眼眶有些发热，匆匆低下头去，继续整理手里的病历。
　　小城未免有些过分热情。

　　这天下午来了一个很特别的病人。诊所的昏暗也没能让他摘下稳稳架在鼻梁上的墨镜，他支着颐坐在灯光投下的阴影里，隐隐有些苦闷。阿亚纳米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下一位。”
　　那人进入诊室时阿亚纳米嗅到了一丝清甜的气息。淡淡的，带着五月的芬芳，微妙地在四下里漫开，初夏的果园，枝头的白色小花，忙碌的蜜蜂，微风和汗水的咸味。这些意象一并涌来让他有些恍惚，随即挥挥手驱散记忆深处翻滚上来的轻雾。
　　“张嘴。”
　　俯身检查时阿亚纳米又嗅到了那丝若有若无的气味，埋藏在层层沉积岩下的原生质开始蠢蠢欲动，闪动着遥远年代的吉光片羽。他压下胸口泛开的苦涩，皱眉察看那看似保养得很仔细的牙齿。
　　“三颗臼齿需要填补。幸好来得及时，再晚一步就要做根管了。”阿亚纳米转身准备手术仪器，“怎么弄成这样的？”
　　“啊啊，大概是糖吃得太多了……”仰椅上的人苦恼地抓抓脑袋。
　　阿亚纳米无语地扫了一眼门诊单，休加，和他同龄，这么大的人还没有自制力么？面无表情地来到病人身旁，开工。
　　“下手不要太重哦~”捕捉到眸子里的冰冷，休加咕哝着，还是顺从地服从了命令。
　　“一个月内不许吃糖。之后吃完立刻刷牙。”手上的力道比平时增了几分，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认真，“有人上门我自然欢迎，但自讨苦吃完全是活该。”
　　墨镜滑了下来，阿亚纳米看见一双深海一般湛蓝的眼睛，跳脱而狡黠，眨了一眨算是回答。
　　手上的工作顿了半拍，再回过神来墨镜已经推了回去，漆黑的墙挡住那一霎的慌乱。
　　离开前休加从口袋里摸出一支棒棒糖塞到阿亚纳米手中。
　　“带着的话可能会把持不住哦~代替我吃掉吧，——阿亚たん？”脸上是大大的笑容。
　　尽管对这自作主张的称呼有些恼火，还是沉默地接了过来。光滑的蜡纸在掌心摩出细腻的感觉，阿亚纳米沉着声嘱咐：“三天后来复查。”
　　望着阳光下走远的身影，阿亚纳米把糖凑到鼻尖，清甜的苹果芬芳确凿地钻进心头，他没有移开，任凭记忆的潮水将自己吞没。童年的乡村，芳草地上嬉闹的孩子们，翠绿的、可爱的五月。只有温暖的阳光，没有雪。
　　没有——那个像雪一样凋零的名字。

　　黄昏的St. Lawrence河畔长风浩荡，毗邻的四座码头的船坞里，五颜六色的私人小汽艇随着水波起起伏伏。绿草中央的白色钟楼干净坦然地伫立着，指针在镂空的钟面上缓缓移动。
　　阿亚纳米倚在河岸的栏杆上，看这条大河像一匹裂帛的金色缎子，向着夕阳奔流。
　　很美丽，也很温暖。
　　那一刻，他没有想到那场初雪，以及雪野上的邂逅。风掀起衣领，胸前口袋里淡淡的苹果甜香弥漫了整个黄昏。

　　出乎阿亚纳米的意料，休加是个很听话的病人，术后一个星期已基本恢复，尽管每次复查时都会向下拉一拉墨镜，带着小狗一样可怜巴巴的眼神问：“阿亚たん，还不可以吃糖么？”
　　知道他不过是没话找话，阿亚纳米还是会用一本正经的口气回答：“不行。”然后带着一点得意一点点心疼看那眼神一下子暗下去，然后沉默着接过塞过来的苹果糖……
　　两周的观察期就要结束，阿亚纳米拉开抽屉，盯着一堆绿色的糖果微微皱起了眉。以后，大概见不到那个麻烦的家伙了吧……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如果能一直这样多好……那样纯粹的湛蓝就像永恒的五月的温暖，逼退了一点一点侵蚀他心脏的寒冰。
　　“或许，我不配得到这样的温暖呢……”翻出压在抽屉底层的相片，洁白无垠的雪野上相拥的两个人影，含笑的面容狠狠剜割着心底，“当你把生存的机会让给了我，我就已经没有随意处置它的权利了……”
　　“阿亚たん？”
　　回过神来，匆匆关上抽屉，阿亚纳米有些恼火地扫了一眼擅自闯进门的人，“不知他来了多久……”突然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随即生硬地命令他躺到椅上。
　　“恢复得很好。记住，两周之内还是不准吃糖，否则我不负责。”依旧生硬的口吻，“起来吧。”
　　躺椅上的人没有像以往一样接话，阿亚纳米从仪器盘上抬起头，见他扶了扶墨镜，沉默着起身。一堵无形的墙竖起，隔断了曾有的默契。
　　他僵硬地站着，听有些落寞的脚步声走远。

　　来到小城的两个月里，阿亚纳米第一次拜访了著名的Basilique Notre-Dame。光线穿过哥特式中厅的穹顶，经由壁龛玻璃的折射，整个空间笼罩在庄严的蓝色光辉下，动人心魄。半明半昧之中，圣徒们的轮廓被勾勒得异常清晰，敬畏和迷惑的奇异结合。阿亚纳米没有拍照，也没有祈祷，只是略带疏离地看着，然后低下头去，让眼眶中的一滴水珠落下。
　　转身离开时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随意而自然得让他以为是幻觉。
　　“阿亚たん这就要走么？晚些时候有管风琴演奏呢。”
　　压抑着心头盘旋的小小欣喜，抬头对上温暖的眼神，墨镜滑下一点，湛蓝的眸子仿佛浓缩了整个空间的色彩，柔和的，一直看到心里去。
　　音乐响起来，巨大的空间成为封闭的共鸣腔，每一支铜管的歌声被传达至每一枚空气分子，包裹着每一名倾听者，撼动每一颗心脏，回响，共振。胸腔也充满着一样的分子，一样地歌唱着，澎湃地冲击四肢百骸，在封闭中释放自身的能量。
　　温暖的掌心覆上手背，阿亚纳米犹疑了片刻，没有将手抽开。幽蓝的光影中，瞥见邻座略略上扬的嘴角，手背的温度渐渐漫到全身，舍不得再抽离。
　　就当……放纵一回吧。

　　那天晚上休加把他送回家。
　　推开窗，看路灯下黑发男子向他微笑、挥手，阿亚纳米剥开第一支糖果。
　　许久不曾尝过的甜味从舌尖扩散开，唤醒每一枚味蕾，他又看到童年的果园，长长的、热情的夏天，冬季也从不飘雪，那时的小小的他是什么样的呢？
　　长大了，学会了烦恼，遇到了爱情，懂得了伤痛。
　　手指抚过抽屉底部的照片，却没有翻开。
　　呐，我独自去寻找温暖了，你会怪我么？
　　我的第一片雪花……

　　秋天早早来临，吻红片片枫叶。
　　漫步在Mount Royal，望着璀璨的落叶如飞扬的火苗在风中舞蹈，听牵着他手的人娓娓讲述蒙城一草一木的历史，这古老而生气勃勃的小城，一分一秒地接纳了他的灵魂。
　　“阿亚たん在想什么？”觉察到他的沉默，身畔的人停下脚步。
　　沉吟片刻，终于还是没有开口，雁阵在碧空划过，飞向久别的南国，去追寻冬日里的暖阳。而他不是候鸟，一俟离开，再也无法归去。
　　踌躇中被拥进一个温柔的怀里，一双坚定的臂弯箍住游移的思绪。抬头，摘下墨镜的双瞳洞悉如高天，他忽然读懂了以往猜不透的所有心情：怜惜，守候，毫无条件毫无保留。
　　时间像是只过了一瞬，又像是很久，风掠过黑色和银色的发际，他看到他眼中的自己，明白他的命运已与这小城密不可分，他终将融于斯，熨平了伤口，获得新生。

　　第一片雪花落下时，阿亚纳米站在窗前，望着静静的夜。
　　“我相信你会明白，”阖上眼，听雪在黑夜里落下，撞击着枝叶青葱的雪松和薄土下沉睡的悬铃木种子，“原谅我，把你一人留在南方……我来这里寻找，我找到了雪，也找到了让一切冰雪消融的温暖……现在我可以放开你了，因为你永远在这里，不再离开……而我会好好对待你的馈赠，和所爱的人一起，生活下去……”
　　喃喃的低语消失在漆黑的远方，身后明亮的灯光下靠上来温暖的胸膛，熟悉的气息萦绕耳际，又掺了一丝醇厚的浓香。
　　“枫糖很甜哪~阿亚たん我们一起吃吧~~”
　　浅笑着抚上贴过来的面颊，望见玻璃窗上映出的人影，漫天飞雪在灯光下燃烧，温暖的，美丽的。
　　“嗯，别忘了刷牙。”
　　蒙特利尔是个可爱的城市。漫长的冬季催化了热情的火焰，这里是追求真爱和幸福的人们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