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镜》解取

1、完镜

　　1
　　“我的高中生活将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平静。”

　　尽管我在此度过的时光不过两月有余，我就已能下此论断。
　　凡目之所及处，人们大多忙于自己的事务，甚少有人驻足停留哪怕片刻去注意周遭的一切。即使偶有这样的背影，也都来自于即将毕业的前辈，多半面朝无所有的天空，透露出的只是一片空无。无论这样的注视多么长足、多么投入，他们也只是向内叩问着因迷茫而苍白的自我：
　　未来是什么样的，要到哪里去呢？

　　说来惭愧，整天浑噩度日的我大概也没有抱怨他们行事的资格——尽管在我看来这样未免太过冷漠。

　　2
　　“12月X日，在这个不可思议的、奇迹般的寒冬，我发现了一朵花。”

　　3
　　尽管我从不记日记，也不妨碍我用日记般充满仪式感的口吻叙述我的发现；心中迸发而出的感动在那个时刻简直要将我吞没。即使是几天后的当下，回想起来仍是难掩的新鲜与悸动。

　　毫无新意的，我站在连接南北两楼的廊桥上，继续着每一天属于我的“日常”，远眺着同一片土地。但那天，我看到一个身影，正和我注视着同一片荒芜。

　　仅仅是这样，那纤细、苍白的背影所传达出的情感就足以令我头晕目眩，难以言喻、不可思议的感动与欣喜侵占了我的心神。

　　——这般的美丽而清冷，让人忍不住想一直、一直注视着她。
　　心中油然而生的，是这样一种冲动。

　　4
　　我好像总是在寻找什么。还从来没有人发现我一个人在这廊桥上无意义的行为。

　　夏季的时间，这里正对着一片苍郁的林——是校内少有的绿化颇佳处；十二月的今天，就只是一片荒芜的树干了，阴郁、苍凉似另一个世界。说来也怪，夏季这里的景色并不出彩，不过是寻常校园里一片寻常的林子；冬天，这挣扎着扭曲着刺向天空的枝干反倒有些别样的韵味。

　　我竟移不开眼。

　　或许是不忍。
　　心里油然而生的，是这样一种情感。

　　但现在的我宣布：这一切都是过去时了——因为现在的我找到了新的值得注视的事物。

　　5
　　或许是自此不可思议的奇迹般的邂逅，我才开始注意起她，之后我便常常能看见她的身影了。

　　我所就读的高中校风很是宽容，除了重大场合必须着礼服装，平时都是可以穿常服的。女生们纷纷留起了长发、变幻着穿衣打扮；而她却留着清爽的短发、好像永远都是长裤的打扮。

　　实在是新奇极了。

　　客观来说，她应当不算传统意义上的美人，至少比不上那几个众人公认的美女。但无论多少次，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去，我仍感到不住的惊艳与悸动：脸庞白皙，小而翘的鼻十分精巧，眼睛虽然不那么大，却充盈了一种特殊的神采、一种纵使我穷尽一切想象都无法填补其色的神采。
　　——或许是因为我从来不敢去注视她的眼睛吧。

　　6
　　我的视线总是忍不住聚焦在她身上，又恐惧自己的唐突行径会惊扰这一泓止水般的宁静；我总是在一瞥之后便匆匆转过头去，在心中回味；也总是在与她照面于走道时低下头去，详作未觉，害怕四目相交之后的缄默……

　　这就是头一年间，围绕我对她的观测活动所展开的“日常”。

　　7
　　她似乎不勤于交友，因为我每次看见她时，她总是孤身一人；她常常抱着一叠书，总是走得很快，但仪态却还是从容的。她的背影总是很快地从人群中穿驰而过，渐渐地离我远去；偶尔我也会加快脚步试图追上，与她走上一段同路。
　　说来滑稽，在追赶一道上，我已颇有些心得，总能避过人群无意识的围堵，同她保持一段距离又不至于落后。

　　——倘若与她并肩行走，就无法欣赏这份美丽了。

　　远远地看着她因动作而左右抖动的发梢、看着她行走在我的视界中央，感受到视线的尽头孤独存在着的今生绝无仅有的那份美好，心中所有多余的辞藻已然失去了热度。
　　在这种状况下能脱口而出的，只能也仅是这样的一句话：

　　“真是太好了。”

　　8
　　有时望着她的背影，冷冷清清，总浮现出一种占有了的满足感；这种奇异的满足感每每流入心上的空洞，我便一次又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卑鄙之处：

　　她是那么的孤单，好像我仅凭目光就能将她私有，因为她的美好只有我一人懂得。

　　但事实上，这样的想法也正是我对她的轻慢——因为我无法想象她换个发型、甚至穿上裙子的样子。
　　而这种轻慢正是人类所能怀有的最大、最罪恶的轻慢：如果说其他人对她好像是漠不关心，那我就是借由对她外在的过度推崇而否定她其余的一切。

　　第一年结束时，意识到了这点的我，坐立难安。

　　9
　　自从我停止了对她的观察，已有一段时间了。当我意识到自己对她极大的不尊重的那一刻起，罪恶感便从心底那大开之洞源源不绝地涌出。最开始的几天，我始终昏昏沉沉，任由它将我挟在那五味杂陈的情绪之流中，浮浮沉沉。不过，我的情绪总是来去飞速，几天过后我就已恢复常态。只是我惯于应付悲伤的方式从来不是想开，而是主动放任自己变得麻木。于是时至今日，在那已然闭合为缝隙的创口中，仍有细流渗出。

　　——毕竟说到底，我之前的行为实质上还是一种怀有不良动机的偷窥。尽管人总是一种善于推诿的生物，但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对于这种无耻、轻慢，我没有一丝一毫可以辩驳的地方。或者说，我也不想去对自己说些自欺欺人的话。

　　人要把自己摆在正确的位置上，哪怕是钉在内心的耻辱柱上。神奇的是，在此一事上，我的欲望与良知发生了奇妙的背离，但羞愧的同时，我又乐在其中。

　　10
　　——这样啊，因为总是处在矛盾之中，所以最终一事无成；因为连偏好的都是两个极端，对我来说这个黑白之间的世界时时都处在一片晦朔之中，难以琢磨。

　　11
　　本以为是不会再有交集了。然而第二学年结束换了班级，又在教室里看见了她，依然是之前的样子。

　　——我不禁产生了一种与先前相似的错觉：这一瞬间、以及之前过去的许多个瞬间，是可以永远为我所有的。

　　过去的不会改变，静止的不会背叛。只要我还记得，哪怕具体的画面已随时间的流逝暧昧不清，但那种感觉将永存于心。

　　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我很少大段大段地谈论自己的内心活动，无关紧要的自不必言说、波澜起伏的又无法轻易泄诸他人。

　　——这也是此刻这篇无意义的文字正躺在诸君眼前的原因。

　　12
　　你很惊讶？因为我这个本该唱独角戏的讲述者从纸面里跳了出来？
　　还是说我这番突兀的自说自话削减了前文那番剖心挖肚的可靠性？

　　收起脸上的惊讶吧，不妨就当它是故事叙述的一种。况且关于“我”，你们所知的也不过是纸面上这些内容而已。

　　而且既然是故事，便总是有真有假的。在讲述的过程中，我可能撒谎。

　　不过现在我要说：以上故事，全无编造之言。

　　不过这句话也可能是假的，谁知道呢？所以我在这里更发出如下宣言：

　　事情的真伪就全然交给诸君裁决了——在某个校园的不为人知的某处，是否存在这么一个人呢？

　　13
　　由于同班的缘故，我和她之间也就有了更多的可能。这本该顺理成章，但实质上，我们之间的交集并没有增加。

　　同班的第一天，当我被分配到她附近的位置坐下时，她便询问了我的名姓。

　　“XXXX。”

　　当这段音节从我的喉头滚出时，我久违地感到了紧张，开始疑心起自己是否会讲错话。
　　我少有友人，也不善结交，因此进行自我介绍的次数少得可怜。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这串音节是如此的美妙，因为先前，它根本少有被叫出的机会。

　　按理说，我应当礼尚往来地回问一句“你呢”。可是这串音节不禁烫穿了我的喉咙，也烧焦了我的脑路。
　　因为实际上我早已获悉了她的名字，自然不必再问。但心中的慌张无措使我本能地跳过了这一应有的礼节。

　　我转过头去。

　　14
　　我搞砸过许多事，也许不差这一桩。在后来的许多瞬间，我也曾多次有过片刻的设想；关于今时，也许我的确失去了什么，比如与她建立起联系的机会。但是无论如何，我不后悔。

　　——我不会后悔，也并无遗憾。
　　因为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与其做对彼此而言都不咸不淡的一个聊天对象，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有什么交集，总好过日后无力地看着这段注定无法长久的联系走向灭亡。

　　对，就是这样。我不后悔。

　　15
　　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今后也不会有，理由正如方才所说的那样。只是就算我没有如上的观念，我天性中固有的软弱也无法让我对人直抒胸臆。
　　找不到缘由，就不能做，否则会遭人怀疑；人们或许会由此进而发现我天性中的卑劣之处，那么厌恶之情的产生或许也就自然而然了。

　　16
　　我从来不是个坦率的人，在不懂装懂的方面也总是一把好手，因此每每可以在通用价值观的问题上蒙混过关。
　　但对于人世间的许多常理，我总觉得不清不楚；有时甚至想破脑袋、执拗地沉思了许久，但还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在日常中，也是这种差不多的境地，偶尔能抓住的，也只是一些聊以取乐他人的话语。可是这样，是发现不了生命中真正的幸福所在的。

　　于是，总是等到真正逝去后才能无比清晰地认识到那种美好。正因如此，所以什么也抓不住；被动地向前，最后只是浸润在一片虚无之中。

　　哪怕是现在，周围人声起伏，只要闭上眼睛，面前也可以什么也没有。

　　17
　　当我再次来到廊桥之上，这段荒诞故事的起点时，入目的已经连荒芜也不剩了。
　　——从原来的植被地带上传来了本该出现在工地中的声音。

　　树木的枝干消失了，那些矗立在我的视界中尖刻的刺消失了，露出了白色的天空，一直延伸到很远，或许是阴天的缘故，看不出它有多高。

　　这个故事唯一的见证，已经消失了。

　　荒芜之后，是什么呢？

　　18
　　失去了曾经注视许久的景致，我或许该怅然，但心里什么感情也没有，只是感觉有些奇怪。如果我想，大可以像曾经见到的前辈一样，驻足眺望天空，可是我没有疑问了。

　　19
　　如你所见，在最后的这段时日，我思考的重点完全偏离了“主线”。但事实上，也不过是殊途同归而已。

　　20
　　也许是一个下午、白色的下午，我看见她站在天台上，面向一片如她本人般纯白的天空。
　　这样的情景当然是美丽的，我本该兴奋起来的，可是眼前忽然变成了一片虚无的模样。

　　对面，是虚无吗？

　　21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之后我们便离开了学校。然后的毕业典礼也办得草草，我试图在人头攒动之中寻找她的影踪，但是什么也没有。

　　年级有一本汇总的毕业生名册，我后来偷偷地翻过，那属于她的那页看见了她的相片。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拿走，也没有用携带的相机去拍上一张。

　　——还是让我对她的印象只存在于脑海之中吧，我所记住的，将是那份绝无仅有的美丽。

　　离开前，我最后看了两眼相片：应毕业照拍摄的相关要求，她将脸颊两侧自然垂落的碎发挽至而后，露出一张不太熟练的笑脸。

　　我抽动着嘴角，在心里忍不住想道

　　——果然算不得美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