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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在我将要18岁那一年,世界忽然进入无法度过的漫漫长夜,随之而来的还有连绵不绝的雨,浇透夜幕。

      然而那一年经历了什么,我记不大清楚了,毕竟那时我从集训中归来,埋头准备高考,千篇一律的生活日复一日。世界入夜后的日子与往常有什么不一样,我并不知晓,只是昏昏沉沉地溺在书山题海之中。

      集训时右手小指和掌侧染上的碳笔痕迹总洗不掉,我用尽了所有办法,它像狗皮膏药一样不放手。于是我便藏起右手,可我原本就是不爱与人牵手的,所以左手的存在感也与右手一般薄弱。

      牵手能带来什么呢?集训回来后的那个学期步入夏天,相贴的掌心会被汗水浸透,汗津津的感觉并不好受。我讨厌夏天,潮湿,闷热,黏糊糊的,有停不下来的雨水和赶不走的飞虫。人与人的距离一旦贴近,人类之间相连的那条线也变得黏腻,越是拉扯越是挣不脱、窒息。

      我记得入夜的那一天,正是我坐着大巴回到那个粘稠的小县城的那一天,集训就此结束。在回家之前我就已患上失眠,整夜整夜地辗转,返途的大巴上我意外地忽然觉得困倦,于是我下巴靠在背包上睡着了。

      从此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白天和不下雨的日子,撑着伞出门是常态;偶尔需要手电筒,有些地方伸手不见五指,而我还没完全适应。

      上了大学后我发现大家似乎都比我适应得快。第一晚室友谈笑风生,我为了显得不那么不合群,坐在一旁听着,时而附和一两句,适时地笑笑。

      事实证明我是这方面的好手,大家都觉得我是个不错的人,但仅限乐于和我成为泛泛之交,然后我依然一人独行。

      没人需要雨伞和手电筒,大家似乎习惯了淋得湿透,在黑暗中摔得遍体鳞伤。我是个胆怯的人,我如常撑伞出行。

      在我将要20岁的那一年春末,我坐着车回学校。车一路将我送到宿舍口,调头时我鬼使神差往外看了一眼。

      一个浅金发色的女人忽然出现在雨幕中,她撑着嫩黄色的伞,皮肤白皙,路灯的光照在她脸上的莹莹光芒让她看起来像个弱不禁风的瓷娃娃。

      她低头划着手机,站在车边。或许我的视线沾了雨水太沉重,深深刺去,她掀起眼皮看我。

      我确定她在看我,那视线穿过暗绿色的车窗,缓缓呼吸着。

      车忽然停了很久,或许她是神明,能力就是让时间流逝变慢。

      她往后退了一步,车挪动了一会儿,成功调转。

      我下了车,雨滴扑在伞面,嘈杂声中我看到她站在我宿舍楼下。那个忽然出现的女人,白皙、孱弱、笼罩着朦胧光晕,她撑着淡色的伞站在那里。

      “邱水。”

      是的,我叫邱水,她在叫我。我站住脚步,露出极不自然的笑容:“怎么了?”

      “你怎么不问我是谁?”

      “总要问的,一件事一件事地来嘛。”

      “好吧。”女人抱着撑伞的那只手的手肘,似乎是提前打好腹稿了,“你叫我褚礼就好,我受到感召,来到你身边。”

      “啊……嗯。”我感到莫名其妙,又为这荒诞的话生出一丝笑意。然而我的笑意也只是扯了扯嘴角,摆摆手,“呃……如果没事我就上去了?”

      “哎,我得跟你一起。”

      “你不回自己寝室?”

      “我说了,我是受你的感召而来的,我自然要和你待在一起。”褚礼说得信誓旦旦,我觉得她是在幻想,但并没说什么,大学里什么奇怪的人都有,我不理解但尊重她的爱好。可我也不能把她一个陌生人带回寝室,我为难,说不出口。

      “明天吧,明天见行吗?”我思考了较为委婉的方法,翻衣服口袋想要拿手机,“你加我好友吧。”

      “算了。”褚礼抬手阻止我,“马上放暑假,我去你家吧。”

      “你开玩笑!”我诧异道,褚礼的话如同自行车坐垫变成了小丑鱼,突兀又莫名其妙。

      马上又要到夏天,和沉浮在密密麻麻汉字英文中那时一样的溽热夏天。空气中的水汽和汗液混在一起,贴在我额头上、鼻尖、脸上、后背,衣服和皮肤黏在一起,我沉默一会儿,那片布料随着我的呼吸一同起伏着,好像也成了我的一片皮肤。

      褚礼看着我,慢慢地扬起笑容。她的那一抹微笑真是来得慢,那一帧被她修改得很长,人完整微笑的过程被清晰地印在我眼里。但她笑得很好看,唇角微抬,浅红的薄唇和瓷白的皮肤对比明显。她把伞柄靠在颈窝,转了一圈。

      “我什么都不需要,就想和你待一起一段时间。”褚礼笑眯眯地,她指了指周围,“你看,全世界只剩下我们还会为这点雨撑伞,他们除了暴雨已经不会反抗了。”

      “你不觉得我们很有缘?”她看我的双眼里满满的期待,我移开视线,嗫嚅:“比较巧而已。”

      “比较巧不算有缘分吗?”

      “我不认识你。”我走上台阶,两手抓住伞柄用力摁下收伞的按键——这按键极不好用,非得我双手使劲才能按下去,伞收起来,雨水溅开一片花。

      “是你让我来的欸。”

      “我没有。”我头也没回,但进门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褚礼似乎是知道我会回头,看到我回头的那一刻她露出满意的笑。她没有留恋于和我拉扯,撑着那把嫩黄色的伞转身走入雨中。

      这之后褚礼常常出现在我梦中,我头昏脑胀,并不清楚这是梦境,迷迷糊糊之中和褚礼聊了很多。褚礼是个残忍的家伙,总是聊着聊着扬唇一笑。

      “你知道吗?”她笑得很狡黠,“其实这是在你的梦里。”

      梦嘛?我是不知道的。可她这样说了,我也就象征性地四下看看,然后说:“看不出来。”

      “你当然看不出来。”褚礼咬着冰棍,加了可食用色素的蓝色冰块在她齿间碎开,细微的喀嚓声钻入我的耳孔,“毕竟你是人,我是神。”

      “你是什么?”

      她说的话特别像我和朋友胡乱聊天说的一些奇怪的话,没头没脑,不真实。但褚礼一点看不出心虚,她笑着重复:“我是神。”

      “哦。”我认为她是神经病。

      但我并不歧视神经病,褚礼没有攻击性,也能正常交流,只是时常说一些奇怪的话。我和她相谈甚欢,褚礼适时地再度提出她的请求。

      “暑假让我去你家待几天吧?”

      这一次我有些犹豫。我盯着面前那把嫩黄色的伞,水珠从伞面上流下来,顺着在伞骨末端聚成一大滴,最后不堪重负落下来。嫩黄色的伞动了动,一下落下一大片雨滴,转而是一个浅金发色的身影面对着我。

      “怎么不说话?”

      “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待在一块?”

      “我说了啊,我是你召唤来的。”褚礼歪了歪脑袋,这件事也许在她的世界里是和吃饭睡觉一样普通的事——虽然睡觉这事对我来说不普通。

      那时我仍饱受失眠的折磨,常常要借助药物的那一股劲才能被迫睡去。梦里褚礼邀请我一起睡觉,我不知道梦中梦是否合理,一直婉拒她。

      “啊哈哈哈。”我讪笑几声,汗水粘在睫毛上,视线有些模糊,我揉了揉眼睛,“那你来吧。”

      “其实你不用担心。”褚礼挤到我的伞下,把她嫩黄的伞收了起来,“我不是说过我是神吗?”

      “哦,那你的能力是什么?”

      “以后告诉你。”褚礼神神秘秘,“不过别人都是看不见我的,因为是你召唤的我。”

      我看向路过的人,褚礼顺着我的视线看去,随意地往路人眼前挥了挥手。我一时紧张得脸红耳热,额头冒汗,但路人毫无动静,撑着伞和我擦肩而过。

      我松了口气,褚礼得意洋洋地看我:“你看。”

      接着她走向买蛋糕的店铺,指着玻璃柜台里的巧克力毛巾卷:“我要这个。”

      “啧,你……”她状态转变得太快且蛮不讲理,我哭笑不得,“神灵也能吃这个?”

      “我不是在你梦里吃过冰棍了吗?”褚礼叹了口气,理直气壮地嫌弃我蠢,“你啊,怎么就不信我呢?我说过多少回我是神你都不信,非得要亲眼看了才信。”

      她眨眨眼,坚定地指向毛巾卷:“你给我买了我吃给你看你不就知道了?”

      我看向价格牌:“10块,你记得还我。”

      “我给你打个欠条,之后一起还。”

      “你真能还啊?”

      “到底要我说几遍啊,我是神,什么都能做的。”

      我给她买下毛巾卷,不用在意路人的想法,褚礼打开包装直接吃起来。毛巾卷被挖下一部分,巧克力色的皮裹着奶油和碎巧克力被送入口中,褚礼和人类一样嚼了嚼咽下肚去。那一块就真的消失在叉子上,进入了褚礼这个神的胃部。

      我又坐着大巴回老家,大巴摇摇晃晃,和两年前一样,我把下巴靠在背包上,试图睡觉。车里的冷气开得很足,皮革和卤菜味混合着空调味抽打着我的鼻子和胃。我把手机的音量调高,试图用更大声的摇滚乐声刺激听觉以掩盖其他感觉上的不适。

      有人从我眼前伸过一只手,摘掉了我的一边耳机,我扭头看,褚礼在我身旁无人的座位上坐下了。她这只耳机摘得很合适,耳机线不用在我俩之间拉得很长,她是个不那么轴的神明。

      “你怎么没买票就上来了?”我问她。

      “我想什么时候出现就什么时候出现,想出现在哪就出现在哪,毕竟你知道的,我是神。”褚礼听着我放得很大声的摇滚乐,津津有味,脚下前脚掌一点一点。

      “神也不能没公德心吧?”

      “你这话说的!”

      音乐恰好进行到贝斯与鼓的solo,褚礼随着一声震荡的低音差点急得跳起来。我心里嘟囔她乐感真是不错。

      “别人都看不见我,你让我怎么买票呢?”褚礼说得理直气壮,她拿出手机戳戳我,“你来,我给你发点钱就当是买票了,顺便给你开个光。”

      “我不要!”我缩进座位离褚礼远的那一边,手紧紧护好装有手机的口袋,“不义之财别是冥币啊。”

      “什么不义之财什么冥币的!”褚礼不满地嚷嚷,“我又不是牛头马面。”

      她是个很跳脱的神明,说完回敬我的话,她又马上倾过身子看向窗外。我的老家在省的边缘,被高山围住,初中高中老师都在叫我们努力学习走出大山。好吧,我常常这么想,被山包围的县城中学也是需要励志鸡汤的。

      褚礼看得很起劲,灰黄的高耸山体在车窗里飞速倒退,低矮如苔藓的植物吸附在山壁黄石上,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老朋友的最高境界莫过于这样,我看过无数次它们,不知名姓,但无比熟悉。

      她的身子和我挤在一起,人的温度,伴随着夏天潮闷的热,粘稠地压住我。神也是有体温的吗?我第一次遇见神,并不知晓。只知道她是热的,柔软的,跳脱的,会欣赏摇滚乐的。她摘下我的一边耳机,音乐经由那一根线将我们俩连在一起。褚礼坐回座位,头一歪靠在我身上。

      “你在我家,吃东西怎么办呢?”

      “我出去吃。”

      “出去?打猎?”

      “我是神!”

      “我看你是神经病。”

      坏了,终于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口。

      褚礼转头抬脸看我,我回以目光,扯了扯嘴角当做微笑。

      “你嘴好毒啊!”

      “闭嘴。”

      一般我不因不当的话语而树敌,褚礼这次纯属意外。可她看起来并不生气,咧开嘴笑了笑继续靠着我。

      她靠着我,耳机里的摇滚乐强劲有力地响着,大巴行驶声通过骨头传到我们的耳朵里跟着摇滚乐一起跳动着。她靠着我,呼吸均匀渐渐平稳,她大概是睡着了。

      浅金色的头发垂下来碰到她的睫毛,睫毛颤了颤,我伸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抚开。

  • 作者有话要说:  本人不是艺术生,so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欢迎大家帮我捉虫,than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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