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小鱼》乱舞乱舞

1、第一章

　　赵小鱼是个孤儿。

　　她不明自己的来处，只从老渔夫口中得知，那时的她全身裹着一床丝织薄被，被放在一个木盆里顺着小溪而下，正咿咿呀呀地哭叫着。

　　老渔夫说他循声过去的时候，就看到一个哭得皱巴巴的小孩，好不可怜地躺在一个小木盆里。他凑上去看的时候，小孩不知为何，颊边带泪，却对他笑了一笑。而就是这一笑，让老渔夫动了恻隐之心，让他收留下了赵小鱼。

　　老渔夫还说，当初他不知赵小鱼的名姓，也不知这白乎乎像年画一样的娃娃怎会被人遗弃。他看到置于她身上有一块青翠的玉佩，那上面就写着一个“赵”字。刚好老渔夫认识这个字，他于港口来往的时候就常见到这个“赵”字被刻在那些精贵的木箱上，尔后被搬动到大船上，随着大海远洋至东方。于是他便直接拍板，对着握着自己手指的小人说道：“以后你就叫赵小鱼吧。”

　　老渔夫养了赵小鱼十六年，将她从一个只会咿咿呀呀半夜总哭闹的娃娃变成一个亭亭玉立脑子灵活的大姑娘。赵小鱼别的不说，但有一张伶牙俐齿，经常哄得周围街坊对她疼爱有加。听她说她与老渔夫经常有上顿没下顿，常常会塞一点吃食给他们过活。

　　老渔夫全然不知，只以为是街坊邻居好心，乐呵呵地收下。却未料到这是赵小鱼有意之举。

　　她经常对着家徒四壁只剩一艘小渔船的家摇头叹气：“我这老爹，要是没了我，家指不定要穷成什么样子了。”老渔夫人太实诚，既没有眼色，也从来不清楚行情，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往常出去捕鱼回来后，就会被人哄得买了一堆用不上的玩意儿哄她开心。

　　她收下那些玩意儿之后，转头便在老渔夫不注意的时候，寻了一个地方卖掉。她因嘴甜，总算能要回一点本钱。全家就靠老渔夫打鱼赚钱，她年纪小，又是个女孩，很多事情都做不得，重担全落在了老渔夫身上。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赵小鱼本以为老渔夫能撑到她长大嫁人。她自知自己比寻常姑娘要美得多，寻思自己细心择得良婿，未来就能让老渔夫过上好日子，却未料到变故来得如此之快。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又特别冷。老渔夫的身体越发不如从前，前几日帮人赶趟运货时，不甚遭遇大浪，货跌落海中。老渔夫别无他法，只能划着船回去。结果就在路上，心力交瘁之际染了风寒，夜里总是咳嗽不止。

　　赵小鱼面上不显，哄着老渔夫好好休息，求着街坊帮忙照看，自己便跑去了临县的地方做起了迎神的“童女”。她长得白皙又娇嫩，又会为自己争取，因此直接被选上了。迎神需要三日，她三日来便一直涂着大红嘴唇，披着一身大红罩衣岿然不动地站在佛像之前。

　　在她眼前是各式各样跪坐在蒲团之上认真乞求的人，每人口中皆念念有词，为着自己的未来，为着自己的家人祈福。赵小鱼安静地看着这些人，想起了家中的老渔夫，也同样轻声地向上天的神灵许愿：“希望我的老爹健健康康等我回来。”

　　她站了三日，便求了三天。

　　最后一日，虽然时辰尚早，可天空阴沉得厉害，隐隐有下雪的迹象。她等到乡长说了一声“散”，才得以卸下那一身沉重的罩衣，领了工钱飞快地跑了回去。

　　赵小鱼紧紧搂着怀中这得来不易的工钱，按着大夫的方子抓了药，趁着还未下雪，兴冲冲地跑回了家。

　　那时候她想着，要缠着老爹教自己怎么打渔划船。她要赚大钱，养老爹！

　　老爹总说女孩子家家不能抛头露面，总不肯让她随意去别人家里打零工，甚至还攒钱请来教书先生教她认字。她为了省钱，也不想让老爹难过，于是苦下功夫。那先生就说她什么天资聪颖，将来必成大器，哄得老爹开心地又给了他一把赏钱。

　　赵小鱼还想着讨回来，自己聪明是自己的事，和他怎么教有什么干系。这个教书先生就是随意丢给她一本书让她看字，说不会就问她。哼，她不问也都会，哪还用他教自己！

　　但是看老渔夫一副心满意足摸着她的头发的模样，她只好咽下这口气，暂时放了那个教书先生一马。

　　赵小鱼一路想着，唇边不禁挂上了一丝幸福的笑。她还想好了，去跟街坊讨点棉，最近天儿冷了，可不能让老渔夫的病再加重了。她还想着给老渔夫绣一双鞋，老渔夫愿意给她买新衣新鞋，却总是懒得捯饬自己。

　　她推开了自家吱呀作响的门，大声喊道：“老爹，我回来啦！”

　　这时屋内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赵小鱼自以为老渔夫还睡着，便不作他想，蹑手蹑脚地去了厨房煮起了药。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赵小鱼便端着一碗黑咕隆咚的药走了出来。这时她又继续喊道：“老爹！起来吃药啦！”

　　还是无人回应。

　　这时赵小鱼开始心生疑虑。此时天已大亮，老渔夫就算再怎么懒觉，都不会等到大晌午还起不来。难道是病情加重了？她心中一急，直接推开了老渔夫的房门。只见床上衾被凌乱，但未见人影。

　　赵小鱼放下碗，摸了摸床铺，是冷的。再往四处看去，只见桌上蜡烛早已烧完，只余下烛泪滴落在桌上。

　　她突地想起什么，跑出家门，直接来到了邻居门前，大力敲着门：“婶婶！婶婶！大叔！大叔！”她敲了许久，无人回应。

　　她终于开始慌了。归家时的欣喜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她浑身发冷，茫然无措地看着紧闭的门扉，过了片刻，才后知后觉想起要去报官。

　　赵小鱼正准备迈开脚步，余光瞥见隔壁大婶熟悉的肥胖身躯。她赶紧冲了上去，抓着大婶一迭声问道：“我老爹呢？我老爹呢？”她心急之下，有些口不择言，全然忘了礼数。那边大婶也竟未与她计较，只是面露哀戚，将自己的身躯让开，让赵小鱼看了一眼身后的人。

　　赵小鱼的视线一直紧紧缠绕在女人身上，未曾动摇半分，直到大婶晃了晃她的手，她才随意地瞥了一眼。

　　这一眼让她如坠冰窖。

　　她熟悉的老爹，她的老渔夫，正躺在两根木板简易做成的春凳上。他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庞变得青白，眼睛闭着，手握在身侧，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着。他居然不咳嗽了，以往他躺在榻上的时候，都忍不住喉咙的痒意，使劲地咳着。她往常总被扰得很晚才能入睡，而现下他居然就这么平和地躺着，一点都不吵她了。

　　赵小鱼喃喃：“老爹？”她走过去，有些无所适从。她一会儿想摇晃老爹，让他起来吃药，药还放在桌上了，大夫说了要趁热喝。一会儿又想着，这天寒地冻的，老爹怎么大喇喇地躺着都不盖一床被子。到了最后，她慢慢跪了下来，摸着老渔夫的脸，冰凉凉的，甚至不知道是她的手更凉还是他的脸更凉。

　　她只觉耳朵嗡嗡作响，费了好大劲才听到婶婶对她说的话：“……那群人跑来找他，说弄丢了货，要让他赔钱。他求了很久，到最后那群人看上了你的玉佩，就来抢。老渔夫就跟他们争抢起来，不甚被推倒在地，然后就去了……”

　　婶婶示意她看向老渔夫的手。赵小鱼便看了过去，瞥见了老渔夫手里那点青翠的影子。她用了很大的力，才掰开了那只手。

　　那块小小的玉佩完好地躺在他的手心里，甚至还残留着一丝余温。

　　“他们看出了人命，就说不追究了，是我们没来得及阻止……”婶婶接着说道，又给她递来了一个袋子。

　　“这些是留给你的，唉，孩子，真是对不住，没能守好他，你……你要节哀啊。”婶婶说着，摸了摸她的头发。轻柔的动作让她不经意想起了老渔夫，老渔夫也是爱这么轻轻地拍着她的脑袋。

　　怕是以后的以后，再也没人会这么拍她的脑袋了。有冰凉的水滴落在了她的脸颊上，她缓缓抬起脑袋，看见了空中飞舞的细小雪花。

　　阴郁了一整天的天空，终于下起了雪。

　　-
　　三日后，赵小鱼身穿白色孝服站在家门前，手里捧着一个木盒子。

　　她之前赚来的工钱全拿去买了药，根本没留下多少余钱。街坊的婶婶和大叔私底下给她塞了一点，她没收，只是拿了家里的余钱，雇了几个人将老渔夫搬回了家里。她亲手为老渔夫擦洗，将他身上的血迹一道道擦洗干净。尔后又找了人，将老渔夫的遗体烧了个干净，只留下一捧灰色的骨灰。

　　老渔夫曾悠然然对她说道：“他长在大海里，死也要回大海里。”她那时候还恼老渔夫乱说话，让他重说一遍，就听到他语重心长地说：“小鱼儿，人总要落叶归根啊，我的根就在海上，你也要去找回你自己的根。”

　　那块赵字玉佩现下就放在她的怀里。她曾经不止一次打过将它当掉贴补家用的主意，却被老渔夫手法高明地藏了起来。

　　她心知肚明老渔夫的想法，便也歇了这份心思。

　　她心想，既然老爹让她去落叶归根，那她就去吧。也算是圆了老爹的心愿。

　　赵小鱼走到海边，她本来的家就在离海不远的地方，因此那艘陪了她许久的小渔船也一并被拴在了港口。只不过现在那艘船已然破破烂烂，有人告诉她，是那群人跑过来砸的，一边砸还一边骂着老渔夫“晦气东西”。赵小鱼静静听着，不发一言。

　　那人看赵小鱼不过几日就变得憔悴苍白的脸，不由出声劝慰：“小鱼儿，那些人自有天收，你不要太难过，啊。”

　　赵小鱼闻言莞尔，朝他躬了躬身：“多谢。”她这一笑，在冬日阳光下，竟显出一分天真来。

　　赵小鱼走到一处无人的地方，蹲下身，将手中的木盒缓缓地放入海中。

　　海水轻轻地捧着这个木盒，将它慢慢运至远方，直到运到赵小鱼看不见的地方。她这才站起了身，眺望着远处的旭日，轻声呢喃：“老爹，好好睡吧。我以后再来陪你。”

　　她转过身，脸上浮现一丝诡异的笑容，现下，她该去讨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