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阙》东阿比

3、第三章

　　西昭倏地睁开眼睛。

　　“知道瞒不过你，多谢了。”

　　“不必，随手罢了。”谢必安面无波澜。

　　西昭掀开被褥，肋骨处伤口已被人细细包扎过，虚弱的身体也恢复了一点气力，她撑着床头的靠背，一点点支起上半身，转过头，与谢必安的视线平视。

　　说不清为什么，西昭不愿在谢必安面前露出卑微姿态，笑了笑说：“我说的不是今日，”

　　夜色凝重，屋里点着两根蜡烛，烛火微弱，月白窗纸上，无影无迹。

　　她顿了顿，“是七月十五那日，阴阳阁内。”

　　“那日，你明明看到我偷还魂铃了，为何......放过我。”

　　西昭语速缓慢，一双眼盯着谢必安，直勾勾地，生怕错过他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可惜，面前人依旧是那张，万年不变的死人脸。

　　谢必安贴着床沿站着，神色平静地说：“好歹也做了一百年的同僚。”

　　西昭不信，嘁了一声：“勾魂无常，冥王鬼使，也会因为一个小鬼心生怜悯吗？”

　　谢必安默了一瞬。

　　“你不是一直在寻自己的身世？”

　　语气依旧毫无起伏。

　　他今日未当差，只着寻常的素白衣袍，眉目清俊，肃然站在人间的小木屋里，像俗世里儒雅的书生公子。

　　倒不像冥界冷面冷心的勾魂无常。

　　西昭看他许久，才缓缓开口：“何意？”

　　谢必安敛眸，“人界有个修仙宗门，叫问灵宗，门中有一秘法，可问天道借灵，”他转过头，“你可以去那里试试看。”

　　“冥界寻不到你的命数，说不定，天界可以。”他的视线幽幽落在西昭身上，“冥界那边，每五十年才会开一次阴阳阁取一次还魂铃，你不必担心。”

　　谢必安继续说，“方才我已用术法掩去你身上鬼气，人界中人，若非自身修为已达化神，窥不破你身上秘密。”

　　谢必安平日寡言少言，今日西昭听他一口气说了这样多的话，一时有些怔愣，傻傻“哦”了一声后，反应过来，仰头问他：“为何帮我？”

　　为何帮她？

　　一时之间，谢必安神情变得有些难言的复杂，不似先前木然，他抿了抿唇，沉默着。

　　夜风呼呼，吹得小院树枝簌簌作响，屋外，有脚步一点点靠近。

　　床边，那抹黑色雾气又起。

　　正当西昭以为自己得不到回答，将目光移向门上之时，耳边悠悠传来一句轻叹。

　　“算是当年那碗汤的谢礼。”

　　那碗汤？

　　西昭愣了愣，恍然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五十年前，自己为他妻子送去的那碗孟婆汤。

　　冥界少有人知，谢必安任冥界鬼差之前，有过一俗世妻子，感情极其深厚。

　　心有挂碍，纵使是勾魂无常，也难做到无情无性，为了故人，谢必安不惜三番五次地违背冥界规矩，入凡尘，探望转世投胎的妻子，好在，他只是远远地看，没有介入妻子的凡尘命数。

　　直到第四世，妻子投生成妖，却进了修仙宗门修炼，那宗门众人皆是心善的，掌门亦是崇尚有教无类，对她一视同仁。

　　妻子有了一群真心待她好的师兄弟，谢必安也放下心来，便不再偷着见她，免得给妻子招惹麻烦。

　　谁曾想，再见时，妻子竟成了邪道炉鼎，人不人，妖不妖，鬼不鬼，还被利用着，害死了自己最尊敬的同门师姐。

　　谢必安救下她，却无法救下她那颗如死灰般，了无生机的心。

　　他只能抱着她，向西昭求了一杯孟婆汤。

　　饮下孟婆汤，从此了却前尘往事，这是谢必安为妻子求的一线生机，兜兜转转，成了如今西昭的一线生机。

　　“呀，你醒啦！”

　　西昭被一声轻呼打破思绪，她望过去，一个身穿蓝布衣裳，侧梳辫子的年轻女子正端着碗，站在门口，一双眼睛瞪圆了，水灵灵的，惊喜地看她。

　　是那个救下自己的姑娘。

　　西昭对着她扬起一抹友善的笑，轻轻点了点头。

　　流云放下碗，快步走近，替西昭掖了掖被角，担忧道：“快躺下，你伤得太重了，得好好休息。”

　　知道她好意，西昭顺势躺下。

　　两人交谈一番，西昭才知晓，除了流云，这里还住着一个仙盟出身的老头。

　　心念微动，她问流云，自己可否与那老头一见。

　　“你要见臭老头？”流云尴尬笑笑，“见是没问题，只不过我家臭老头有时疯疯癫癫的，可能对你说些疯话，你不介意就行。”

　　见西昭笑说无事。

　　流云转身大喊一声：“臭老头——”

　　一声呼唤过后。

　　门前依旧空空荡荡，院子里也毫无动静，就在流云以为自己声音小了，想再唤一声时，忽听门口一声怒喝。

　　“诸天神佛，四象合一，幽冥借威，小鬼现行。”

　　“破——”

　　一张燃着火的黄符凌空飞起，停在西昭头顶。

　　老头从门口跳了进来，手掐法诀，哼哼一声，大喊：“让老头来看看，你是何方妖孽！”

　　黄符之下，西昭的嘴角轻微地扬起一抹极浅弧度。

　　老头一把将流云拉到身后，大力掀开床帏。

　　正对上，一双平静的眸子，和好端端躺着的西昭。

　　没有鬼怪，也没有妖孽。

　　老头沉默一瞬，却坚信眼前人绝非凡人，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想去掀被子。

　　后脑却忽地，被人大力一拍。

　　痛得他一下子捂住脑袋，“流云，你做啥子！”

　　流云撸起袖子，高声骂他：“我还想问你做啥子，越老越流氓，姑娘家的被子都敢掀！”

　　“哎哟，我都说了她不是凡人！是鬼怪，是妖，你懂不！”

　　“什么妖精鬼怪，方才你都施法验过了，”流云双眉一横，“你瞧瞧人家，哪有半点小鬼的样子！”

　　“可是......”

　　老头忍不住嘟囔，又见流云抬起手掌便要拍来，心头一颤。

　　这丫头成日里挑水砍柴，那手劲可不是寻常姑娘家可比的，再来一回，自己这老身板可受不住。

　　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头心想。

　　他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许是我看错了。”

　　流云冷哼一声，不满意地挖了他一眼。

　　老头悟了，向着西昭拱了拱手，道：“唐突姑娘了，老头今日老眼昏花，错将姑娘看成妖邪，还望姑娘不要介意。”

　　西昭浅笑一声，“无碍。”她坐起来，“仙长仙法高深，不知是出身哪家仙家宗门？”

　　老头似乎没有想到，西昭会问这个问题，默了几息，皱眉道：“老头没什么出身不出身的，碰巧在个不知名的小道那学了几招，谈不上高深。”

　　一副防备的模样，约莫怀疑她心怀不轨。

　　西昭笑笑，也不深究，鸦睫微垂，遮住眼底深意，状似不经意地问他：“仙长既懂仙术，想必对如今的修仙宗门也有些了解，不知可否为西昭解疑。”

　　老头脸色微沉。

　　他在花雨村驱邪多年，见过许多毫无仙根，却异想天开，期盼有朝一日，拜入仙门，一步登天成神的乡民，甚至有些还会求到他这来，盼着能学点仙术。

　　老头冷哼一声。

　　又是一个妄求得道成仙，不知天高地厚之人。

　　老头背过手去，神色愈发冰冷，心里决定敲打敲打西昭，正要出声呵斥，背上却被狠狠一拧，他哎哟一声，把要出口的讥讽，勉强换了好言好语。

　　“......你想知道些什么？”

　　西昭轻声道：“问灵宗。”

　　空气凝滞一瞬。

　　老头猛然看向西昭，目光锐利如刀锋，声音沉似入寒潭冰冷，“你与问灵宗有何关系？”

　　西昭假装听不出老头话里的试探，平静道：“西昭一介弱女子，哪能和修仙门派扯上关系，只不过我心里十分仰慕修仙术士，也曾听说如今中州大陆上，以问灵宗最为强盛，只是不知到何处才能拜入门内求学，这才想着，求问仙长。”

　　老头犹疑的目光来回扫过西昭，眼见她神色泰然，良久，才嗤了一声，“你倒是有眼光，一来就挑上了如今中州大陆，五大宗门之一的问灵。”

　　老头缓缓道：“问灵宗是最近才冒头的宗门，短短三十年便跻身五大门派之列，门中众人实力不可小觑，门内有一本秘法可以问上仙借灵，十分诡异，不过听说问灵秘法，只传内门弟子，”老头瞥了西昭一眼，“普通人就不必奢望了。”

　　西昭浅笑，并不在意。

　　边上流云起了兴致，问道：“借灵？”

　　“名为借灵，实则是借修为，他们使完功法，求问上界后，若得上仙回应，便可借上仙之仙力，转瞬间实力大增。”

　　“听说门内有一峰长老，擅用秘法卜卦问仙，也是灵验的很。”

　　流云好奇道：“有多灵验？”

　　老头神秘兮兮地凑过去，“十卦九真！”

　　两人一问一答，有来有回，都未注意到，西昭眼里闪烁的暗光，和床里侧紧握成拳的手。

　　-

　　转眼，半年已过。

　　厨房里，西昭站在灶台边和面，一手加水一手揉搓，边上，流云蹲着身子加柴点火。

　　手指上下翻飞，不一会儿，案板上的面团成了一个个圆滚滚的包子，憨态可掬，还未上锅，便诱得人食欲大开。

　　流云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乐道：“西昭，你这手可真巧，我就捏不出这么完美的包子褶。”

　　西昭在锅里放上块布，将包子一个个绕着锅边放上，盖上锅盖，转过身，用沾着面粉的指尖蹭了蹭流云鼻子，笑道：“这还不是你教的好。”

　　两人挽着手出了厨房，院里微风吹过，流云搬来两把竹椅，拉着西昭坐下，日头西沉，烧地半边天空红彤彤的，流云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说笑，等着老头回家。

　　一个时辰过去了，夜幕来临，院子里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潮气涌来，两人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按照往常，这个点，老头早已到家。

　　流云有些心急，从屋里找出油纸伞，站在房檐下撑开，准备去花雨村寻人，一只脚还未跨进雨幕，被西昭拦住，她拿过流云手里的伞，笑道：“我去吧，花雨村的路你也不熟，你呆在家里。”

　　流云心想也是，便嘱咐她万事小心些。

　　西昭应过，朝花雨村走去。

　　未走出多远，雨渐渐大了，春寒料峭，透过雨汽，惹得人身上冒寒儿，西昭搓搓手臂立起来的绒毛，一脚深一脚浅地走。

　　在离花雨村村口还剩不远的路口，牛婶子正收馄饨摊，西昭唤她一声，牛婶转过来，见是她，疑道：“西昭妹子，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还来村里？”

　　西昭走过去，替她将碗筷收进去，“我来寻仙长，他今日是不是还在村里替人看病呢？”

　　牛婶面露惊讶之色，“怎么会！今日日头还未落时，仙长就已经走了呀。”

　　西昭心一跳，“当真？”

　　“婶子亲眼看见他出了村口往家去的。”

　　雨滴打在地面，发出哗哗声响，西昭略一思忖，意识到不对劲，谢过牛婶，立马掉头往回走。

　　大雨磅礴，小道泥泞，回路要比来路难走，西昭行至半路，一双脚几乎陷进了泥潭，油纸伞几乎要挡不住大风，无法，她只能停下，先进了灵兽山脚的老庙里躲雨。

　　西昭收了伞，架在门边，一边抖落身上的雨水，一边往庙里走。

　　老庙依旧是那副破落的模样，长方形的供桌缺了只角，桌上放着一把西昭前日带的香，蒲团上落满灰尘，香炉旁插着三根新燃的香，还冒着烟气。

　　西昭讶然一笑，这庙，除了她，还有人来上香呢？

　　她走近，整肃衣衫，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了吹，先是点燃油灯，又燃上三根新香，跪下俯身，虔诚地一拜。

　　西昭不信神佛，这一拜，拜的是当日三根残香之恩。

　　她抬起头，正当要将香插进香炉之时，却瞧见那神像左后方。

　　竟有一摊猩红血迹。

　　西昭皱眉，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她缓缓起身，挪开面前的供桌，走近神像后墙。

　　幽暗的一豆烛光。

　　照亮了一截白花花的手臂，撕裂的袖口缝着几个手法巧妙的补丁，手腕上还挂着一串手串。

　　保平安的。

　　桃木手串。

　　流云特意从庙里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