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与镇守》千峰暮雪

2、01

　　长平镇上最近新开了一家书店，书店老板是个年轻后生，长相算不得俊俏，只是个头不矮，人看上去还算干干净净，左眼罩了个黑眼罩，也不知是天生瞎还是暂时受了伤。
　　对面书铺老板老郑原本以为来了一位抢饭碗的劲敌，不曾想这小伙子除了开业那天自己揭了招牌，连串鞭炮都没放。
　　店名：躺平书斋。
　　盯着店名看了半天，老郑不由撇撇嘴，不会是个二愣子仗着家里有点资本拿来外面瞎混，不说这名字毫无半点意蕴，比自家“盛德书斋”何止差了几条街。
　　他一边扼息，在镇上这条独街买或者租个门面，少则五两银钱，多则百两，加上购书本钱，怎么也要大几十两，有这钱在家混吃等死不好，非要瞎折腾白白浪费。
　　老郑行事一向四平八稳，终究担心这后生出什么奇招耍花样。
　　第三日，老郑故意换了一身行头，将一套多年不曾穿过的书院教习服饰穿上，拿着一把戒尺，一摇三晃慢悠悠踅进躺平书斋。
　　门面比自家窄了一尺半，东西两面五层书架，中间一个五尺见方平铺，两边条目分类还算清晰，一边圣贤书籍、五国史志，一边工商农医等杂家学问，平铺上是一时流行的小人书。
　　老郑随手拿起一本小人书打开，版刻比较精致，似乎要胜过自家一筹，两指一阵轻轻摩挲纸张，再在鼻端闻嗅一番。
　　老郑脸色有些不自然起来，有点不对劲，版刻、纸张、墨香好像处处都要胜过自家，这后生该不会扮猪吃老虎，那就有点不厚道，有失斯文了。
　　杵这半天了？咋都没人出来招呼一下。
　　老郑心里已对年轻后生有了一番重新认识，打算当面再试探试探。
　　“店家，可在吗？书价几何？”他冲着帘子后面唤过几声。
　　又等了一会，帘子掀开，店主走了出来，还是那个年轻后生，好在没换人。
　　老郑心底暗松一口气，就怕有人躲在幕后支招使暗枪。
　　外面已日上三竿，年轻后生好似还没睡醒，只穿了一件平白褂衣，露出的两臂肌肉结实紧致，好像有股子力气。
　　“这书多少银钱？”老郑扬了扬手里小人书。
　　年轻后生从茶盘上拿起一个紫砂壶对嘴灌下，口齿有点含糊不清，“二十文铜钱。”
　　“二十文？”老郑又确认一遍，比自家店铺贵了一倍不止。
　　年轻人扒拉上一件长衫，用一块白布随便抹了把脸，“先生是识货人，价钱是贵了一点，质量可比对面的好上一成不止。”
　　老郑暗道年轻人果然不讲武德，你卖你的东西，何必贬低别家货物。偏偏他也无法辩驳，人家说的是实话。
　　老郑暗暗咽下这一口气，又试探道：“哥儿说的倒也有几分实诚。老夫看你这些书籍，三样（墨、纸、版）称得上精良，孤本也不在少数。不知令尊哪一位官人，可曾致仕才回了乡不久？”
　　年轻人拿右眼瞟来，有点似笑非笑，“我家老头子一向闲散惯了，当个官还不活活闷死他！”
　　老郑越加疑惑，不是官身告老，听这口气倒是一位世家老爷，可长平镇他住了整整二十年，从没听说有过什么世家贵族。
　　老郑犹不死心，继续摸边打探书斋货源渠道。
　　年轻人只是呵呵，露出一嘴洁白牙齿，末了见他一副砂锅不打破不走的牛皮糖架势，来了一句：“就算晚辈愿意告诉先生，您也拿不动取不到。”
　　碰了这么个硬钉子，老郑知道再纠缠下去，就是自己有辱斯文了，一声“告辞”，留下二十文钱买下手里这本小人书，准备回去好好研究一番，再托其他同行打听打听，这世上就没有不漏风的墙嘛。
　　没想到脚到门口，后面年轻后生突然来了一句：“郑老板，有空过来喝茶，晚辈需请教的地方尚多。”
　　这一句差点没让老郑崴了脚，回头尬尬一笑，拱手告罪溜得飞快。
　　转眼三个月过去。
　　老郑坐在柜台后噼里啪啦打完算盘，耶，营额反而略有增长，倒是托了对面的福，定价太高反把客人推进自家店铺了。
　　三个月的明里暗里观察，老郑对对面那个叫千峰的年轻书店老板，算是有了一个彻底清醒认识，纯粹就是位二世祖。
　　店里生意门可罗雀，一点不担忧不着急，半个月后居然还请了一个店小二帮忙看店，偶尔露个面就是泡泡茶，多数时间躺在店铺后的院子里晒太阳，总结一句就是能吃能睡能耍身体棒。
　　还真是货真价实的“躺平”，不负门口那块牌匾。
　　老郑看不上人家，不代表没人看上，镇里几个媒婆都往他这跑好几趟了，因为只有老郑见过本尊，媒婆上门连个影子都捞不着，就被店小二硬生生挡下。
　　老郑也是厚道本分人，说年轻后生相貌中等，个头高，家世他也不清不楚，同时规劝道，依他个人之见，这后生有点不靠谱，照这种路数城墙厚的家底也有耗尽的一天，不要坑害了人家清白姑娘。
　　媒婆里有个嘴厉害的不饶人，说耗不耗得空你郑当先操啥闲心，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一过，人都半截入土，还坑害个啥。末了一句最伤人，你郑当先莫不是为自家幼女预留个当小妾的位置。
　　郑当先幼女今年才八岁，自此老郑大老远见了媒婆也躲。
　　这一天，正当午膳时分，老郑随手炒了一样青椒肉丝，一样麻婆豆腐外加一份青菜叶，与幼女郑宝儿在后院正吃着。
　　门口一阵敲打声响起。
　　郑当先掀起帘子走出，意外得很，竟是他眼里的那位“二世祖”第一次登门。
　　“千峰老板，可有事？”
　　“二世祖”好像有那么点不好意思，搔了搔头，鼻子闻了闻，才道：“那个，那，冒昧一问，郑老板您是镇上老人，可知哪一家客栈伙食比较吃香？‘客如归’就算了，他家近日好像换了厨子，味道变得普普通通。”
　　“二世祖”从不自己做饭，请的伙计做了也符合不了他的胃口，整日只从那客如归客栈点菜换着花样吃现成。
　　郑当先一脸懵，就为这点破事登门，心道老子要有你这么个现世宝，早掐死在摇篮里。
　　“二世祖”见他略略皱眉，又道：“如果有合适的厨娘或老妈子，郑老板也不妨推荐一二，千峰自有谢礼奉上。”
　　郑当先也不知一时脑子没转过弯，还是嘴巴比脑子快，竟道：“要不你先凑合在我这吃点。”
　　“二世祖”居然半点没客气，涎着一副嘴脸，笑道：“刚才就闻着香味了，如此叨扰、叨扰了！”
　　郑宝儿对“二世祖”并不陌生，去“躺平书斋”玩过几回，“二世祖”每次都送她一串冰糖葫芦。
　　小姑娘立即盛上一大碗白米饭。
　　很快，郑当先就后悔自己嘴贱，咋会冒出来那么一句鬼话，小姑娘更是看得目瞪口呆。
　　足足三大碗白米饭，将父女二人的晚饭干得一粒不剩，碗里连点汤渣菜根都没剩下。
　　“二世祖”吃饱喝足，似乎有一丢点不好意思，抹抹嘴巴，“郑大哥，没想到你厨艺竟这么好，不比客如归差了。要不咱打个商量，我家伙食就在你这解决了，人工费一个月十两银钱，食材费另算如何？”
　　为了口吃的，连“大哥”都叫上了，一个月十两已经够请三个厨娘了，这不妥妥的二世祖吗？可我郑当先是看重钱财的人？
　　郑当先斜起眼睛，不怒不笑。
　　“二世祖”自觉失言，却继续抛出诱饵，“书源渠道问题好商量，日后郑大哥若有想念的孤本绝本，千峰也定全力以赴找来。”
　　这一套诱饵有点香。
　　郑当先踌躇不定，一顿饭无非多加两双筷子的事，不过“二世祖”太能吃，可以让他那个店小二过来打下手嘛。
　　郑当先又假意犹豫一番，这才道：“既然千峰老弟不嫌弃鄙舍简陋，郑某没啥意见，”然后还来了一嘴，“宝儿你没意见吧？”
　　郑宝儿笑嘻嘻道：“宝儿喜欢千峰哥哥。”
　　“二世祖”喜出望外，如同拾获重宝，“我也喜欢宝儿了。”
　　一时宾主皆欢，临出门前，“二世祖”回过头来道：“郑大哥，近日镇上好几家铺子好像换了主人，恐怕有事发生，夜间尽量别出门。”
　　郑当先也早有发现，见他说得郑重，自然点头应允。
　　如此半个月过去，两家越发熟稔，亲近许多。
　　至于“二世祖”的家世，按照他自言，世代隐居深山，他只因耐不住寂寞，一个人偷偷跑出山来，游山玩水，游戏红尘。
　　“二世祖”也不算白混白吃，从郑当先这边旁听了五国诸多官风民俗、野林逸事甚而帝室传言。
　　只因郑当先风华正茂那会，曾经有个外号“百事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