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丝绕魂》白昼梦花

7、了却过往

　　沙沙。
　　沙沙。
　　耳边是风吹动树叶的声音，还有树下人踩过落叶与草地的声音。

　　“落阴，决定好了吗？”这是没听过的声音。
　　孟酌言听见自己回答：“总不能坐视不理。正因他是我的朋友，才合该由我解决。”
　　“他未必还认你。”
　　“我知道，如果是我……至少能留他一命。有小鱼在，他总会清醒过来。”
　　“落阴，文小鱼死在了他的面前。你希望用一个偃偶，去替代亡人，你就不怕酿成大祸吗？”

　　他跳下了树，勾出了偃偶。
　　“是，确实一模一样，但是那又怎么样？她终究只是偃偶。”
　　对方忽然停住，看着冲他笑的“小鱼”，一时不知道如何说。
　　“如你所见，我收集了小鱼的残魂，放入其中。她如今，与活人已无异。”

　　那是，有违伦理的啊。
　　孟酌言想，但是“落阴”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你看，阳和我们有什么分别吗？我能有阳，自然能再造一个‘小鱼’。”落阴轻轻抚摸着小鱼的脸，“我不忍见罗墨成为‘入魔必诛’的牺牲品，那亦是罗生与小鱼的遗愿。如若失败，我便亲自杀了他。”

　　“亲自杀了他。”
　　孟酌言听到落阴在他耳边说道。

　　孟酌言睁开眼睛，看着上面的房顶发呆。
　　“这是……出来了？”
　　他下意识摸向心口，那里被好好包裹着，还有些隐隐作痛。
　　坐起身，环顾四周，只是一间普通的屋子，不远的桌子上还摆着茶水和丹药瓶。
　　他对之前发生的事也还有些印象，他被偷袭了，岑靖应该是用了什么药吊住他的命，还和那个魔头对峙起来，之后他就没了意识。

　　孟酌言试探着下地，发现胸口的伤不是很疼，便大胆地往外走去。
　　他出来的动静吸引了门外的三个人，一个是面色苍白的岑靖，一个是那个叫鱼生的小孩，还有一个他不认识，但是看上去就感觉冷冰冰的男人。
　　“这位是我师叔，南溟君。”岑靖主动走到孟酌言身边同他说，孟酌言茫然地“啊”了一声，显然是对不上这个名号。
　　“你这么介绍谁认识。”男人无奈地补充，“我是天念宗的副宗主，江落鹜。”

　　天念剑仙，谁人不知。
　　孟酌言刚要按礼节给对方行个礼，男人又抬手：“不必客气，小心伤口。虽然药物效果好，但也注意些。”
　　看上去面无表情，还挺好说话的，跟传闻不一样啊。
　　孟酌言点点头，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这么说，岑靖是天念宗主的弟子，难怪这么有本事。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岑靖，对方脸色并不算好，但是看上去也没什么外伤。

　　“先进去说吧。”
　　岑靖示意他进屋，悄悄和江落鹜示意他先别进来。
　　于情于理他不该怀疑一个刚和自己走过鬼门关的人，但是他还是试探了孟酌言。
　　打败燃月君一事，本也没有大肆宣扬，论知名度远远比不上剑仙早年间的名号。而且，他刚才好像对自己和副宗主的关系也很惊讶，实在是太奇怪了。

　　“孟公子，恕我冒昧，你还记得在夜城那一夜你说过的话吗？”
　　“啊？”孟酌言见岑靖一人走进来，还以为他要问伤势，被突然问了这么个问题，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但是他下意识去细想这个问题，又想起来自己记忆断片的老毛病，能让岑靖优先问这个问题，说明他那夜应该说了奇怪的东西。
　　只不过……岑靖，应该算是能信任的人吧？那种情况下还救了他。

　　“呃……我说我失忆了你会信吗？”孟酌言不知道怎么说，于是只能冒出这么一句敷衍的解释。
　　岑靖动了动嘴唇，没为难他：“抱歉……”
　　“不不，你别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不对，我就是字面意思。”孟酌言着急打断他，我就知道，自己这么一句肯定要被误解，连忙补充，“我是真记不得了。我有时会对一些事毫无印象，其实我们刚见面时你说夜城我是乱答的。”
　　“既然如此，那夜你认出来我的身份，为何现在却又不知。”既然对方主动要说，岑靖斟酌一下，直接问了出来。
　　孟酌言懵了一下：“你的身份？若不是今日见了剑仙是你师叔，我怎会猜出你是天念宗主的弟子？”
　　“你的原话是‘你便是那个传言中一剑大败‘燃月君’的岑靖？江大宗主的首徒岑靖？’，在此之前，我甚至没说过自己的姓名。”岑靖看向低头扶额的孟酌言，没继续说下去，他似乎是真的不知道，“若是想不起来也……”

　　“说过哦，在容城的时候，你说过。我一直在看着你啊。”
　　孟酌言忽然抬头，原本岑靖看习惯了的眼睛，如同深渊一般似乎要把他吸进去。
　　岑靖下意识后退一步，孟酌言起身抬手按住他的肩，妖冶的黑瞳映入岑靖的眼睛：“何问追忆，莫问死生，生灵之念，莫坠幽冥。时候未至，只有待你想起才可说，所以……不要想起来。”
　　随着眼尾刺青流入黑瞳中，孟酌言垫脚在岑靖耳边说道：“记住这段记忆，只有这段记忆才是真实的，其他的，都是受到山上瘴气影响产生的幻觉。”
　　“酌……”岑靖随着他的话，闭上了眼睛，被孟酌言抱住。

　　房门被推开，江落鹜见到相拥的两人，剑尖缓缓垂下。
　　“这又是哪出？孟酌言？还是叫你落阴更符合你心意？”
　　“什么啊，我根本不喜欢落阴这个名号。”孟酌言弯了弯眼睛，这时他的眼睛开始褪色，不再那样醒目，“帮我扶一下他，啊对了，等他醒了，如果有什么圆不上的记忆，还要拜托你。”
　　“你的眼睛怎么回事？还有刚刚。”江落鹜接过他吃力抱着的人，平放在床上。
　　孟酌言在床边坐下：“我只是一段还未能融合进去的记忆，存在不了太久。至于眼睛，那只是前世残留的力量，只能封住他的记忆一次。”

　　不仅仅是“我”意外惹出来的记忆，还有因意外勾起的前世未曾洗脱的记忆。那些记忆，只能在你的人生中一点点想起来，绝不能，是因“我”想起来。
　　孟酌言轻轻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睛已彻底失去了妖冶的光彩，整个人似乎也长大了些。

　　“啧，我还以为你在装嫩骗他。原来……”江落鹜没说下去。
　　“最近如何？”孟酌言岔开话题，随口问道。
　　“师兄大多数时候都在闭关，我替他处理事务。其他都很好。你的事，桃夭知道吗？”
　　江落鹜莫名其妙地看着孟酌言笑起来，心说又戳着他哪根筋了。
　　“逐风不说，你也不问，你们真是，罢了。”笑完了，孟酌言咳了几声，“问逐风去，时间紧迫，我们没空叙旧了。”

　　“你要去见卫罗墨吗？”
　　“我要去杀了他，我说过的。”孟酌言看向自己的手，被勒出来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破坏了手的美感，“而且，他不仅认不得我，也忘了自己是谁了。是我之错，才让他沦落至此。”
　　“你现在可不是当年了。”江落鹜对这番誓言锐评道，“岑靖继承了你的修为还能过上两招，你能不能活着走到他面前都是问题。”
　　“岑靖还没有完全继承，只有等他自己想起来才会。不说这个了，你不就是来对付罗墨的吗？”孟酌言卖乖地眨眨眼，“我是偃师又不需要正面与他对上。”
　　“……”

　　诚如孟酌言所说，江落鹜确实是在山下等卫罗墨出来，周围被他用剑气封住，断绝了所有跑掉的可能性。
　　因此，卫罗墨击破落阴留下的最后一层封印时，迎面而来的就是凛冽的剑气。
　　随着封印的散去，所有的树都枯萎化作了灰尘，而在江落鹜的一剑之后，雪花悠悠飘落。

　　卫罗墨身上混杂的灵气魔气让江落鹜皱了皱眉，昔年的友人竟成了这副样子。
　　被邪阵催生出来的内力确实强大，一时之间僵持不下，但终究是不敌纯粹的剑意。
　　被缚仙索摁在雪地里，飞刀散落在四周，卫罗墨看着面前一身白衣的人，有些恍惚，却想不起来这是谁。

　　“卫罗墨，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熟悉的，古井无波的声音。
　　“卫，罗，墨？他已经死了，因我而死的。还有小鱼，她也死了，他们都因我而死了。”
　　已经连记忆都错乱了吗？江落鹜垂下眼，按理来说，应该即刻就杀了他，但是刚才混战间，孟酌言也不知道去哪了。
　　正想着，人就来了。

　　“那你又为什么还守着那个傀儡呢？”孟酌言从他身后走来，手上还拉着小鱼的偃偶。
　　“她不是，她才不是。”周围的飞刀又嗡鸣起来，眼看又要暴走。
　　江落鹜把剑插进地里，镇住了不安的灵气。
　　“还认得我是谁吗？”孟酌言单膝跪在他面前，“我是落阴。我知道你已经记不得我的本名了，但是落阴这个名号，你总归是记得的吧。”
　　“落阴……你为什么不救他们……你和江逐风，明明能够救他们的！”

　　我就知道。
　　江落鹜认命地拔出剑来，把孟酌言推到后面，单凭灵力便在身边形成了剑形，如雨般落向挣脱了缚仙索的卫罗墨。

　　孟酌言抬手，操控“小鱼”走进了因剑气而飞扬的白雪中。
　　长剑刺穿了卫罗墨的胸膛，冰冷的偃偶同他一起倒在了地上。
　　“罗生和小鱼，他们不是因你而死，渡世是他们的选择。罗墨，你是为了救人而入魔，没能救下他们，成了你跨不过去的心魔。但是他们不愿见你如此，我亦是。我原希望小鱼残存的灵魂可以把你唤醒，却没想到，那么多的恨意，连她也被同化。还有……他们的孩子没事，我见到他了，他终于长大了。”
　　孟酌言在罗墨生身边轻声说着，直到艰难的喘息声彻底停下，他缓缓拔出那把剑，剑身上的铭文已经被摧残模糊，他也想不起来这上面曾经写的是什么。
　　剑落在雪地上，悄无声息。孟酌言捏了火诀，退到远处，静静地看着这终究未能挽回的过往化作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