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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景和二十八年冬,西北大捷,宋氏玄甲军班师回朝。

      此时已临近年关,那股子寒意游丝一样往人骨头里钻,凄冷的寒风裹着雪盘旋肆虐,刮得脸直生疼。

      京城宣武门大开,放眼望去,只见城外官道上乌泱泱的一队人马正朝着城门口缓缓而来,白色纸钱和着雪漫天飞舞,周遭一片寂静,只闻得马蹄之声。

      行伍为首的是一个身披粗麻孝袍的青年,他骑着一匹黑鬃烈马,扛着白幡,上有一个“宋”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青年面如冠玉,身姿挺拔,只是行在这苍茫雪地中却有些说不出的落寞。

      他身后跟随着四辆披覆白布的马车,每车都赫然放着一具黑漆棺椁,看得让人胸口发紧。

      城楼下早已站着数位身着狐裘的华服公子,后头跟着好些文臣武将,见队伍渐近,众人纷纷朝前迎了几步。

      青年见状也翻身下马,对着人群抱拳行礼道:“臣宋云辞参见太子殿下,三殿下,四殿下,见过各位大人。”

      诸多天子近臣候在此处,连皇子们都出城迎接宋氏一族的英灵,足以见得定北侯府深得圣上器重。

      刘景铖忙虚扶起他的胳膊,一脸悲戚地慰问道:“孤闻老侯爷和几位兄长战殁噩耗心中实在悲痛不已,云辞节哀顺变,孤稍后便前往侯府祭拜。时候不早了,快些进宫吧,父皇还等着你禀报军务呢。”

      “是,多谢殿下。”

      宋云辞对着几位殿下拱了拱手后转身对手下一位副将说道:“姚将军,劳烦您先将我父兄送回府中,我稍后便到。”

      “世子放心。”

      宋云辞未再言语便策马进宫了。

      在朱雀门处下了马,皇帝身边的李公公谦恭地低首趋前,向宋云辞拜了一拜道:“世子,陛下已在宣德殿内久候,您快些进去吧。”

      “是。”

      宋云辞解下腰间佩剑,轻置于御前侍卫手中托盘之上,旋即迈步踏入了宣德殿。

      殿内两旁各有一殿柱,柱间蜿蜒着一条金龙,龙头探出檐外,龙尾直入殿中,恢弘壮阔,让人心生敬畏。

      景和帝神情威严,高坐在龙椅之上,宋云辞忙对皇帝行了三叩九拜之礼:“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和帝走下台阶,亲手扶起他道:“爱卿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宋云辞平身后又对着皇帝抱拳道:“皇上,蛮人已退至沙裕关,西蛮王上沙陀遏不日便会遣使前来议和。大军已在锦城驻扎,城防事宜臣暂且安排周将军便宜行事,请皇上安心。”

      景和帝见宋云辞表情不悲不喜,面圣便优先回禀政事,心中不免动容:“云辞办事,朕无不信赖,议和之事朕已在捷报中祥悉,此战西北虽胜,但朕却痛失你父兄四员爱将,朕心难安啊!”

      “皇上,为国捐躯,死而后已,父亲昔日即以此教诲我们兄弟几人,此次臣先将……咳咳……”

      宋云辞话语未竟,忽然猛咳一声,淡色地砖上瞬时被鲜血染红一片,简直触目惊心。

      皇帝见状大惊,见宋云辞面色苍白如纸,他急声吩咐道:“快将世子扶到椅子上,宣太医过来。”

      宋云辞微喘着气道:“皇上,不必了。”

      “这是什么话,身子要紧!李福全,还愣着干什么,等着朕去叫太医吗?”

      李公公看了看皇帝的眼色忙尖利着嗓子对一个小太监道:“你速速去太医院宣赵太医过来。”

      “是。”

      片刻后院正赵太医便急匆匆地过来了,他刚跪下准备行礼皇帝便摆摆手打断道:“不必行这些虚礼了,快来看看云辞如何了。”

      “是。”

      赵太医给宋云辞把过脉后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世子,可否将衣襟解开容微臣察看一二。”

      宋云辞眼前浮起一层薄雾,脑中有些混沌,他在袖中紧紧按住伤处,腰侧传来的疼痛让他强行回过神来。

      他轻拂衣袖,随意将嘴角血迹拭去,笑对景和帝道:“皇上,臣只是在战场上略受小伤,不碍事。”

      说罢他撑着椅子站起来,对景和帝拱手道:“家中亟待筹备丧仪,皇上若无其他吩咐,臣先告退了。”

      景和帝也不好违背功臣意愿强行让太医诊治,只得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宋云辞的肩膀道:“既如此,那便退下吧,朕已命内务府协同操办一应事宜,定让他们走的风风光光,你尽可安心。”

      “谢皇上。”

      景和帝眼眸微眯,凝视着青年有些踉跄的背影,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案,他若有所思道:“赵匡治,你说宋云辞这是怎么了?怎的还吐血了呢?”

      赵太医谄媚地对皇帝笑道:“皇上,依微臣看,世子此次怕是受了重创。”

      “哦?何以见得?”

      “适才微臣给世子把脉,其脉象虚细而涩,应是曾大出血过,而今虽暂时止住了血,恐也伤了根本,且世子还吐了血,其色暗气腥,大抵是……”

      赵太医顿了一下,弓着腰在景和帝耳边低语两句,景和帝闻言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而后唇角微勾道:“哎,真是天妒英才,宋家也算是满门忠烈了,得此良臣乃朕之福啊。”

      “是,皇上为真龙天子,自是洪福齐天。”

      ·

      身受重伤,还中了毒,他该放心了吧?

      宋云辞离宫之后便开始发了狠地一路疾驰,烈马颠簸,须臾之间,胸前衣袍便透出点点血斑,嘴角亦难掩血气,他却恍若未觉,反而愈发用力地甩着手中缰绳。

      宋氏征战西北已有三载,而今父兄皆去,犹如梦境一场。

      他不禁觉着生与死之间好似并无界线,分明上一秒,才挥剑砍落敌首,下一瞬,背后却有刀剑袭来,这一切实在有些荒诞可笑。

      又是一阵眩晕,天旋地转间身体传来如万蚁啃食般的疼痛。

      宋云辞面色阴翳,双目猩红地盯着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京城。

      他自十四岁起便跟随父兄去了北疆,已有多少年没回来了?

      北疆的风沙模糊了记忆中皇城的红墙绿瓦,吹散了喧嚣的车水马龙。

      天子脚下,果然安宁。

      街道两旁每户门口都挂着白幡,每间隔数十米便设有路祭。

      百姓们听闻宋家军在战场上拼死搏杀才把西蛮人赶跑,可老侯爷和几位公子都以身殉国了,众人皆十分敬重,自发地身披麻衣,沿路默哀。

      片刻后便到了开荣街,这是离皇宫最近的一条街。

      黑底红木的牌匾上“定北侯府”四个鎏金大字越来越近,这是从前圣祖皇帝亲自题写的,是属于宋氏满门的荣耀,如今在他看来却只觉讽刺。

      府内满是妇孺们压抑的哭声,有许多勋贵世家已前来祭拜了,宋云辞忍着体内的燥痛,准备换身衣裳再出来待客。

      他步入凌霄堂,黑眸平静无波地盯着镜中人。

      宋云辞长相优越,有世家公子的贵气,又因身为将领,他的眸子总是带着一股沉沉的压力,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冰冷。

      他解开衣袍,内里是宽肩窄腰,肌肉遒劲,线条分明,只是上面大大小小的伤口纵横交错,胸口和腹部两处缠绕的纱布早已被血浸透,十分可怖。

      半晌门外传来宋阳略显焦躁的声音:“世子,让属下进来伺候吧,您身上还带着伤呀!”

      “不必。”

      宋云辞说罢便粗暴地扯下几块布条,草草缠在了伤处,旋即换上一身黑色窄袖劲装。

      然而片刻后衣服颜色还是越变越深,他嗤笑一声,视若无睹地朝门口走去。

      ·

      侯府大丧,京城中勋贵世家们纷纷前来吊唁,府内香火缭绕。

      宋云辞在门前应付了一上午,刚准备去喝些吊神的汤药,却见远处徐徐驶来一辆朱顶车。

      那车前头由两匹健壮高大的褐色宝马牵引着,车身是千年的金丝楠木所制,外围四面皆是细腻精美的丝绸,镶金嵌宝的窗牖被一帘杏色的绉纱遮挡。

      片刻后马车在府门前停定,纱帘轻启,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搭在贴身侍女的臂弯,施施然下了马车。

      那女子乌发轻绾,明眸皓齿,唇绛如丹,似瓷器般莹润的脸庞在风雪中却显得更加白皙。

      她一身苏锦掐丝皑白素裙,腰间钩织淡鹅黄同心束腰,楚腰纤细,盈盈不堪握,头上因丧只簪一支素白珍珠步摇随着她莲步慢移摇曳生姿,实在是美得让人心惊。

      宋云辞看见来人神色波澜不惊,只微微颔首,伫在原地淡淡道:“见过郡主。”

      乔钰微微抬头,一双翦水眸子凝视着宋云辞良久才缓缓收回目光,她朱唇轻启道:“世子节哀。”

      “郡主莅临寒舍悼念家父家兄,臣不胜感激。”

      乔钰幼时在战乱中颠沛流离过,便对血腥之气异常敏感,她的视线微不可查地在宋云辞身上巡梭一圈,却未发现端倪。

      她柳眉轻颦道:“世子受了伤?”

      宋云辞却没再回话,声音微哑地对侍从吩咐道:“将郡主引去灵堂。”

      “是。”

      乔钰见他不愿多言便没再追问。待她抵达灵堂门口时,恰逢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夫人祭拜完走出门来,众人相互见了礼后便散开了。

      此时已过正午,灵堂内安静下来,几房的主人家也去进食休憩了,里头只有几个婆子丫鬟看守着,乔钰这才走进了灵堂。

      眼前漆黑的棺椁如同磐石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抬起手,指尖拂过高台上的灵牌,冰冷彻骨,如同她此刻的心。

      前些时日乔钰做了一个梦,一个冗长而可悲的梦。

      她梦到皇帝一道圣旨,她二九年华便远赴西羌和亲,西羌的王上却早已年过五旬,不久后老西羌王病逝,她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当做物品一样父死子继,毫无尊严,她实在无法忍受此等陋习的羞辱。

      乔钰万念俱灰,意欲赴死之际,忽闻城外号角之声响彻云霄。

      “叮……”

      瞬息之间,一支箭矢破窗而入,将她手中高举的银簪击落,震得她手臂发麻,足以见得射箭之人用力之猛。

      她抬眸看向窗外,只见男人身披银甲,手挽长弓,四目相对,宛若隔世。

      宋云辞一脚踹开殿门,珠帘摇晃,他逆着光朝她步步逼近,深邃如渊的眼眸紧盯着她侧面柔弱的颈项,声音冰冷道:“当年赵王出言不逊你敢搭弓断他鬓发,如今做了这一国的王妃却想着寻死?郡主,怎的越活越窝囊了?”

      乔钰闻言素来端庄清冷的玉面变得通红,一双美眸圆瞪着娇叱道:“宋云辞,你放肆!”

      宋云辞望着面前凶巴巴的姑娘,这才露出了些许笑意,他微微挑眉,居高临下道:“臣放肆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我父兄已经取了沙陀沅的项上人头……”

      乔钰闻言怔了怔未曾回应,只是悄然握紧了裙角。

      宋云辞见状却突然贴近她,乔钰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却听见耳畔传来他戏谑之声:“郡主,你不会怪他们吧?”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厉喝:“宋云辞,你这臭小子怎么和郡主说话的?让你去清剿残寇你却丢给你二哥,还跑来这里冒犯郡主,还不快快向郡主赔罪!”

      宋云辞恍若未闻,只是直起身子,意味不明地看着手中长剑笑了笑。

      宋骁大步迈进殿内横了他一眼后对乔钰恭敬道:“郡主受惊了,臣已将沙陀沅斩于马下,请随臣等一同归家吧!”

      所以,他是特意来看自己的?

      乔钰挺直腰背,抬眸看向宋云辞。

      记忆中桀骜不驯的纨绔子弟长成了叱咤战场的少年将军,只是一双带着淡笑的凤眼和从前如出一辙。

      她知道宋云辞对自己有意,也知道他时常暗中敲打着西羌王,不然她一介孤女,也不会在这西蛮之地好端端地活到了今日。

      可他是臣,圣意难违。

      乔钰还记得她前往西羌那日,经过沙裕关时恰见他金戈铁马,一身血污奔赴而来。

      宋云辞立在远处,凤眸通红地看着一袭红妆的乔钰,手中的剑被他狠狠地刺入地面。

      去他娘的臣。

      梦魇中一个个英武不凡的宋家男儿与这台上的牌位渐渐重合在一起,乔钰一行清泪悄无声息地滴落在这乌玉铺造的地面上。

      是梦吗?为何揪心的痛意却那么真实?

      乔钰上完香后收敛了情绪,转身依旧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郡主,只是离府时门前却再无宋云辞的身影。

      她未做停留,上马车后轻声吩咐道:“快些回宫。”

      “是,郡主。”

      一旁的远黛闻言不由得轻声询问道:“郡主,您还好吗?”

      乔钰长睫微垂,神情不明。

      片刻后她微微掀起纱帘,抬眸看向窗外飘落的鹅毛大雪道:“瑞雪兆丰年,这是好兆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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