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伽狂》云落归卿

5、童劫

　　春日已近完，人却意寥寥。
　　霖川坐在神殿后厅时，望着手腕上的幸运铃出神。
　　是谢承寺的剑鸣声，霖川自是熟得不能再熟，他面带欣喜地转头看去，来人却拘谨行礼，硬是叫了一声“秋长老”。
　　霖川听得浑身难受，正欲再去把银鸿从他那潇洒小院里揪出来，将这离奇的长老位塞回给他，就被谢承寺笑着拦了下来。
　　“你若再这么叫我，我便真的要不干了。”
　　谢承寺见霖川脸颊生红意，双目死死瞪着自己，知道不该逗他，但总觉得好玩：“是我错了，不该逗你。不过这长老位可不是说不干就能不干罢，倒是辛苦你了。”
　　霖川“哼”了一声，转过身去斟了杯茶，不再理他。谢承寺探过身，拿了杯摆在一旁已凉了的茶，抿了一口：“霖川，我又要走了。”
　　“可是仙门有任务。”
　　“嗯，这次有些棘手，是有百年灵智的精怪，已伤了不少人，可能需要些时日。”
　　霖川重新给他斟了杯热茶：“长老不能离开仙门，不提前两次你下山除妖魔，就算日后再有任务，我也恐无法与你同去。一路平安，切记不要逞强。”
　　他极快地瞥了一眼谢承寺额间的印记，现已长出来莲花两瓣，依附于底座两印之上，花瓣壮实且宽厚。
　　谢承寺接过茶，摸到温热的手感，这才笑了：“此前你我一同游历时，有那么几次你不也是突然消失了三五日，让我一人独自面对难题？放心，你且在仙门安心修炼，待我平安归来与你品茶比剑，再讲这一遭路上趣事。”
　　待人走远，银鸿从竹林后现身，走至面前道：“这次准备何时动身？”
　　霖川掏出“秋”字令牌，交由银鸿：“今晚傍晚时分，他的内力极高，我前两次早早跟去都差点被他发现。”他忽的叹了口气，“我有些后悔瞒他。”
　　银鸿拍拍他的肩：“此事本就难做，绯色莲花生九瓣，每一瓣代表承寺的一劫，也是你的一次轮回。若他想得道成仙，必需经这九次劫难，也是你替自己还罪。”
　　先前游历时为了助谢承寺生成莲花印底座两印，霖川已使生魂前往地府门口走了两次，会地府使者、夺圣子莲花本体的阴阳双魂，生生是让自己吃了许多苦、扒掉两层皮。个中艰险，霖川已不想再提。
　　霖川带伤回来时也曾被谢承寺疑过去向，他只骗谢承寺是雾障迷路或是妖魔施法分开，自己为了躲避，一时跟不上等理由。
　　而真正开始历这九劫时，第一世霖川化身为一山间野狐，无法言语，费了极大气力才与谢承寺相遇，让谢承寺信任它，此后在他消灭山间妖兽之时常伴左右，最后为他抗下妖兽致命一击，重伤在谢承寺怀里死去，方为成功。
　　第二世时，谢承寺前往镇中一大户人家中除鬼，听闻那家的大小姐与一书生出逃，被家人抓回后上吊自杀，书生闻之也悲恸殉情，是一个再老不过的话本子故事。二人死后让府内不得安宁，多番以梦魇相扰，家人本就嫌弃她私奔之事有辱家门，生前就不曾好好对待，死后更是找了无数能人异士镇压。
　　那双怨偶怨气冲天，被镇压后无法入轮回，愣是变身厉鬼想取人性命。霖川便是化身那户人家里一普通小厮，一路为谢承寺指引道路，说明情形，助他转移那人家数百口生人。在厉鬼纠缠而来时，霖川乔装成谢承寺吸引注意力，没曾想厉鬼深藏不露，谢承寺轻敌一招，未能及时救下霖川化身的小厮，最后害其被厉鬼生吞活剥血肉，惨叫而亡。谢承寺成功击杀两只厉鬼，为他报仇，也算成功。
　　九次，霖川抬头问他：“已是两次就叫我身心俱疲，回来均是闭关强行吸收莲花能量才得以缓和，我还能撑过剩下的七次轮回吗？”
　　银鸿似是也想起来前两世霖川遭遇的危险情景，哑声一瞬，尔后道：“虽从未有过这样的事，但神妃交待必不会出错。若你九次消亡入轮回后，成功将这圣子莲花之力转移到承寺身上，助他成仙，又可解了罗潇子附在这莲花九瓣上的邪念，天帝自然会念你将功补过，重成百伽神也不是没有可能。”
　　霖川恍惚间想起离开灵境时，神妃洛安语重心长的一番话：“霖川，你只有这一次的机会，若你不能以九次轮回消除这圣子莲花上的邪念，自然谢承寺与你的缘法也会受阻，他无法得道成仙。”
　　“而罗潇子已然提前预知到你们的命数，将这莲花留在你身边，待九次轮回失败后他再找上门来取你性命，你未觉醒前世百伽神之力，就会被他吞噬，永无轮回。”
　　他喃喃道：“永无轮回...”
　　银鸿接过令牌：“你不在的时候我会代为行秋长老之职，反正你我二人都通过了长老法阵，只说这令牌不可离山，未说你本人不可。”
　　“前两次你入凡人轮回前去助承寺渡劫，被那三个老家伙发现不在仙门，闹得是天翻地覆。现在有我替你，想必他们发现也说不了什么。”他的目光顺着竹林小屋中床榻上那将养着的人，叹了口气。
　　“掌门时日不多了，也不知还能否撑到亲眼见承寺得道成仙之日。”
　　霖川起身致谢，又遥遥向竹林里拜下，这才往反方向独行而去。
　　晴日带来阵阵暖风，一朝春夏改。
　　碧波水边、石板桥上，放眼望去皆是广袤无垠的土地，种子在泥土中吸饱了营养，纷纷破土而出，争先向上生长得枝繁叶茂。
　　饶是这样一片富庶和谐的景象，也不该出现了精怪出世，为祸人间。满地的庄稼作物现已无人精心照料，陆续呈现衰败的趋势。
　　第三次入世轮回，霖川此次化身受灾民众中的一幼稚孩童，正满身血污地瘫倒在路边野沟边，嚎啕大哭着。
　　谢承寺走在路上，这片传言中精怪常常出没的区域，一眼望去足有几十里，附近的居民们大多早已搬走，灾祸发生后几天又下了场大雨，生生让一切都没了可追查的痕迹。
　　他的斗笠遮挡住了烈日当头，却遮不住狼藉遍野、哀声四起。谢承寺知晓光靠徒步寻找便是十天半月也找寻不到那精怪痕迹，便打算先寻到一处落脚，画个法阵以自身鲜血为引，引那精怪主动现身。
　　他向来是喜欢速战速决的处理办法，况且此番下山匆忙，上次回仙门还未好好与霖川待些时日，谢承寺心中有些不为人语的触动，只有那银发少年能懂。
　　思绪被孩童的哭声打断，谢承寺骤然回头，一眼就望见那路边野沟里躺着一大哭孩童，看着也不过一二年岁。他疾步走去，小心从那沟中抱出孩童，孩童身上已满是淤泥脏水，深褐的血迹布满了褴褛衣衫，不知是他父母临死前做了怎样的保护，才能让这孩童侥幸存活。
　　谢承寺不知如何哄这孩童，常日里灵活敏捷的身手也全然不知所措，孩童还在挣扎，见他戴着黑色面具更是哭的更大声些。谢承寺只得半蹲在地上，以免他挣脱摔出。
　　“可会讲话？”憋了半晌，谢承寺摘下面具，冷不丁问出一句话，小小孩童躯体里的霖川听闻，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谢承寺看着孩童突然停止了哭泣，只睁着一双红红的大眼瞧着自己，鼻涕泡还悬在鼻尖，以为他是听得懂但不会说，又燃起希望。
　　“宝宝乖，有哥哥在就安全了。要是你能听得懂哥哥的话就点点头？嗯？”
　　孩童愣的眨巴几下眼，眼睛里竟然透出一股将信将疑的神情，而后用力的点了点头。
　　谢承寺总算松口气来，他缓慢站起身，将面具和着腰间佩剑都往后挂了几分，边抱着孩童边走：“你告诉哥哥，这里都发生什么事了呀？是不是有头大怪物袭击了你们？”
　　孩童听到大怪物三个字立刻吓得瑟瑟发抖，张开嘴巴像是又要嚎哭起来，谢承寺当下就顺起了孩童的背，一双好看的眉无奈地蹙起：“好好好，哥哥知道了哦，不哭不哭，有哥哥在，哥哥把大怪物打跑，替你给爸爸妈妈报仇好不好？”
　　孩童这才逐渐安静下来，闭上眼昏昏睡去。谢承寺本想御剑，但怕吵醒怀中孩童，只得徒步走了一两个时辰，才找到了一处废弃的有围墙的村宅木屋，打算在这里休憩画阵。
　　见孩童仍睡得深沉，谢承寺将他放置在床上，进屋搜查了一圈，拾捡到几个可以充当法阵器物的家常用品，刚想去屋外门口的空地上布下法阵，脚步却猛地停滞。
　　如果自己按原先计划，以鲜血引精怪前来缉拿，虽然谢承寺并不会有何危险，但抓捕精怪势必是一场大战，他无法同时保证屋内孩童的安全。
　　要是将这好不容易存活下来的孩童伤了，谢承寺不光自己良心上过意不得，就算回到仙门也无颜向长老们禀报，自己堂堂驭灵派执事，竟无法护得一小儿安全！
　　他回头看了看床上熟睡的孩童，深深叹气，只得放下手中物品，先行出去给这孩童寻找吃食。
　　人一踏出屋门，小小孩童就睁开眼睛，霖川操控着这副小身体坐起身来，极其费力地伸了个懒腰。
　　他望着天外已逐渐黑下来的天色，又站起身扭了扭酸痛的腰背。霖川深觉仙门中应加修一门技艺，就是如何照顾孩童。谢承寺刚刚虽一路抱着自己，但那抱剑的手法实在让霖川别扭难受了好久，生生忍耐着到了这里。
　　他伸出小腿，一晃一晃地坐在床边想够到地面，却又怕受伤，只好无聊地四处观望，等待着谢承寺归来。

　　注：“一朝春夏改”引用自唐朝李世民的《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