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王后》Yenna

1、大婚

　　雾隐之地。

　　月色无法到达的地方，黑暗主宰着一切，唯有海潮汹涌拍打近岸礁石的声音能穿透浓厚的雾障。

　　海上劲风呼啸声如亡灵嘶嚎，却吹不散弥漫在这片流放之地千百年之久的迷雾。

　　水面之下，一道银白色的光芒以陨星划过天穹的姿态向黑色沙滩靠近着，惊动了在附近礁石上嬉戏的生物。

　　约莫五六个人身蛇尾的少男少女霎时警惕地伏低身子，紧贴在岩石上，目不转睛地眺望着迷雾中若隐若现的那道光。

　　不远处的海面上，两双绿莹莹的眼睛浮出冰冷的水面，碧影憧憧犹如跃动的鬼火。

　　那眼睛的主人对视一瞬，默契地一齐潜入水中，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朝那道银白色的光芒包抄而去，纤长的尾部在摆动时触及水面，鳞光乍现。

　　在将要触及那银白色的光芒时，一道冷冽空灵的声音击穿水面，喝止了一触即发的进攻：

　　“图娜，艾丽娅，住手。”

　　话音刚落，

　　伴随着“哗啦——”的水声响起，两个女人先后从水面露出上半身，手中抓着的黑色长矛在刹那间化为流水落入海中，了无踪迹。

　　她们摆动腰肢和尾部朝岸边游曳而去，还不忘扭头打量不远处水下的那道神秘光芒。

　　两人容貌相似，都拥有着祖母绿的明亮眼睛和乌黑秀丽的长发，一个扎着侧麻花辫，胸部绑着一块棕色兽皮，另一个则披头散发，正拿着刚从水里捞的一把褐藻往自己一丝不着的上身缠。

　　两人前方，缦立于黑色沙滩之上、人身蛇尾的女人俨然是海蛇一族的族长卢瓦娜。

　　她肤色苍白，一头银发被黑曜石梳绾在脑后，上身披着黑色兽皮制成的披肩，无丝毫杂色的银白尾巴盘踞在身后，一团白色焰火跃动在她指尖，光芒照亮了这小小的一方天地。

　　“母亲。”扎着侧麻花辫的蛇女迅速爬动到她身边，眼神透露着不安。

　　卢瓦娜抬手轻抚一下艾丽娅的头发，接着看向仍在和那把褐藻做斗争的图娜，语气不悦地开口：“退下。”

　　艾丽娅闻言一把将姐姐拽走，拉扯间褐藻掉在地上，粘上了密密麻麻的黑色沙粒，图娜见状干脆不再挣扎，坦然地裸露身体，和妹妹一起藏在远处的一块扇形岩石背后，观察着海岸边的情况。

　　由洁白的浪花镶边的海水喧哗着，如同帘子被拨开一般朝两边分裂，在中间留出一条通道。

　　那抹亮光化作一个身披银边白袍的人，沿着这条通道缓缓登上陆地，来到卢瓦娜面前，放下兜帽——

　　那是一副绝美的容颜，肤色白里透粉，苍蓝的眼眸里似乎点缀着星辰，浅棕色长发卷曲的幅度仿佛编入了起伏的海浪，连微光都不由自主地附着在她身上，令她看起来宛如坠入雾隐之地的月亮。

　　“莱塞娅王后。”

　　卢瓦娜打量着面前的人，难掩诧异。

　　她勾动指尖让那团焰火漂浮在空中，接着拢了拢披肩，“公主大婚在即，您不费心布置，反倒造访我们这流放之地，所为何事？”

　　天神的信使白尾鸢早在三个月前就已将大婚的消息传遍世界的角落，连这片颓败荒芜的放逐之地也不例外。

　　海族王后稍微垂下眼眸，苍蓝眼眸波光微动，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天后的狠辣人尽皆知，凯洛斯又非她所出，公主此行只怕是凶多吉少。”

　　凯洛斯是天神次子，乃上一代海族公主所出，他年幼丧母且远离母族，作为父亲的天神还常年在外征战，所以身边并没有什么依靠。

　　而天后阿玛娅是天族不死鸟一脉的王女，身份尊贵无比，又生育了天神的头生子梵莫，天神在外时她几乎独揽整个天启神庭的大权，生杀予夺无所忌惮。

　　据说凯洛斯被天后打压得宁愿在外流浪也不敢回神庭，他既自身难保，那么公主嫁过去的境遇也可想而知。

　　卢瓦娜只是淡淡道：“公主是海族的瑰宝，天后再怎么也会有所顾忌。放逐之地不见天日了无生机，实在没有什么可以作为赠礼，望您谅解。”

　　莱塞娅轻轻摇头，终于托出来意：“海蛇亦是海族的一份子，您应当记得，按照传统，海族公主大婚，最强大的海巫要为她祝福，直至完婚。”

　　卢瓦娜深邃的紫色眼瞳微不可见地收缩一瞬，视线凝固在海族王后的脸上，拢着兽皮披肩的左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

　　“如今海明珠已经易主，”

　　莱塞娅说着，伸出她素白秀丽的手，只见水花在其上跃动旋转着，逐渐拢聚成形，历来由海族第一巫师保有的海明珠就此出现在她手中。

　　“它指引着雾隐之地，昭示着这里出现了最强大的海族巫师。”

　　晶莹瑰丽的珠焕发着彩色的晕光，在卢瓦娜的注视下，那股晕光愈发迷蒙，涅白的海明珠在其影响下逐渐褪色、趋向透明，仿佛成了一面镜子。

　　镜中出现了一片黑色的大型礁石，雪白的浪花在下方若隐若现，一个黑发青年伏在一块稍微倾斜的黑岩上。

　　他回过头，及腰的长发从肩膀处滑落，如倾泻而下的墨流。

　　青年有着足以令人过目不忘的冷冽漂亮面容，眼瞳仿佛是流光溢彩的紫水晶，薄唇几近于无色，与那张冷漠的脸倒是相得益彰。

　　他下半身是黑色的蛇尾，正懒散地盘在礁石之上，尾尖垂了下去，被踊跃而起的海浪打湿。

　　场景渐渐模糊消散，黑发青年消失了，海明珠恢复到原来的模样。

　　卢瓦娜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攥紧了拳，指甲都刺进手心，留下深深的印子。

　　她呼出一口气，目光锐利地刺向海族王后，诘问道：“海蛇举族被流放于此，除非天神赦罪否则永远也不能踏出这放逐之地——您现在是要我们违背天神吗？”

　　“这是海族自古以来的规矩，”莱塞娅微微叹息，“况且，据海神所知，您的儿子此前就曾私自离开过流放之地。”

　　卢瓦娜骤然抬眼直视海族王后，眼睫以几不可见的幅度颤动着，在不争的事实面前无可置喙。

　　“违背天神已是既定的事实，要再违背海神吗？”莱塞娅凝视着她，语气轻盈：“您再好好考虑吧。”

　　后方不远处，

　　艾丽娅倒抽一口凉气，惊愕地抬手捂住了嘴，接着她压低身子藏回岩石背后，看向姐姐：“怎么办？”

　　图娜沉默半晌，摆动尾巴快速离开。

　　“先去告诉他。”

　　……

　　“别睡了赫塔！快起来！”

　　一钻入洞穴中艾丽娅就大声嚷着，快速那朝垫了毯子的岩床上躺着的人挪动过去，想把人拉起来，然而刚触碰到黑发青年就被他身上的热度吓了一跳，下意识直起身子。

　　“你……你热期到啦？”

　　赫塔浑身热汗淋漓，纤长的尾部不住地烦躁摆动，尾尖轻颤着胡乱拍打周遭的岩壁。听见艾丽娅的话，他睁开紫色的眼睛，支撑着坐起来，缓缓平复急促的喘息。

　　“别这么折腾自己了。”

　　艾丽娅抓起他的手，担忧地端量上面被咬出来的几个血印，试探着提议：“要不我带你去银滩？戈利他人很好的，我上次热期就是他照顾我，或者阿尔文？图娜那么挑剔的都找了他两次呢，怎么样？”

　　赫塔摇摇头，推开她的手。

　　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他低着头缓了一会，感受到第三个人的靠近。

　　“来，喝掉。”

　　图娜在他身边坐下，递过来一个栗色果壳，里面装着刚舀的泉水。

　　赫塔喝了一口，冰凉清爽的触感缓缓划过喉咙，平息了身上的几分热意，但也仅限于此了，最难受的那几天还没到。

　　图娜看着他，而后又望向妹妹：“你说了吗？”

　　“什么？”艾丽娅没反应过来，而后猛地一惊：“我忘啦！”

　　“……”

　　等图娜和艾丽娅终于将事情的始末捋清楚时，赫塔已经失神了好一阵子。

　　他成了海族第一巫师。

　　他怎么不知道。

　　“海明珠历来由第一海巫持有，现在它选择了你，”图娜沉吟着，“母亲亲眼目睹，她都没能反驳，这看来确实是真的。”

　　艾丽娅也无计可施，懊恼地在他身边坐下，用手指戳了戳赫塔的脑袋：“我就说你天天窝在洞穴里修习法术会出问题吧！”

　　而后她又不忿地直起身子，开始绕着姐姐打转，“那个王后也真是的，就不能变通一下吗？你去给公主祝福，要是不小心暴露身份，惹怒了天神，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有命回来！”

　　“这事没有那么简单。”图娜摇摇头，然后忍无可忍地一把薅住艾丽娅的辫子：“你给我停下！”

　　“啊呀——停停停松手！！”

　　赫塔在姐妹俩的打闹声中一言不发地思忖着。

　　他一直都在修习法术，海明珠却偏偏在公主婚期将至时才易主，这巧合实在让人不能不怀疑。

　　就像有人存心要抓住这个时机让他前往神庭。

　　“海族王后亲自过来了，”艾丽娅靠过来，忧心忡忡地玩着赫塔的长发，又转而宽慰道：

　　“往好处想，只是去走个过场，很快等公主完婚你就能回来了。而且，到时候来宾里一定很多俊男美女，光是看着都赏心悦目！哦哦，还有机会见到天神那红发俊美的长子！”

　　艾丽娅说着，转而还有些羡慕赫塔了。

　　“好看又不能当饭吃，”图娜没好气地瞥她一眼，双手叉腰，“赫塔长成这样还不是被——”

　　“图娜！！”艾丽娅大惊失色地扑上去捂住姐姐的嘴。

　　赫塔对此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自他回到放逐地以来，那么多年没有去过一次银滩，每次都是独自熬过热期，她们想必也猜到大概的缘由。

　　被她们知道没什么的，他只是不想说。

　　“抱歉。”图娜在妹妹的推搡下不情愿地开口，又补充道：“我是怕你真被她说得对那个地方那些人有什么幻想，有那个狠毒的天后在，还是万事小心为好。

　　她不待见凯洛斯，公主在神庭也不会好过，我担心你被连累。”

　　赫塔沉默着。他当然不会对神庭有什么幻想，如果可以，他宁愿此生都不必踏足那个地方。

　　只是事与愿违。

　　“好啦！”

　　艾丽娅满意地退开一些，欣赏着她给赫塔编的头发，自豪地叉腰：“这样就好啦，别像图娜那样披头散发，可不能给我们海蛇族丢脸。”

　　“他那张脸怎么都丢不了我们的脸。”图娜双手抱臂摇摇头，对妹妹的话不以为然。

　　赫塔抬起头，在洞内萤石的微芒下怔愣地注视着镜中自己破碎的面庞。

　　这面镜子还是艾丽娅从被风浪拍上岸的沉船遗骸中找到的，虽然带有裂痕却仍被她珍视地收藏起来，这次特地拿出来供他使用。

　　如果一切顺利，他很快就能回来，其实没必要弄得这样隆重。

　　卢瓦娜不知何时出现在洞口，向两姐妹示意道：“你们两个先出去吧。”

　　图娜艾丽娅互相推搡着出去了。

　　赫塔起身迎接母亲，在她深邃目光的凝视下，他垂下眼眸。

　　“我让您为难了。”

　　母亲向来护短，即便是海神亲自来要人恐怕她也不会轻易屈从。

　　那只可能是，海神知道了他当初出逃的事并以此为胁，如果他们上报至神庭，惹怒了天神，海蛇一族或许永世都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了。

　　她是母亲，更是族长，断不能拿族群的未来去赌。

　　而他自己，也要为当初的任性承担后果。

　　“万事小心。”卢瓦娜说着，将手搭在儿子肩膀上。

　　严厉如她，向来极少对子女有任何温情的流露，但此刻她眼眸中的悲恸几乎可视，低声问：“是他吗，梵莫？”

　　赫塔错愕地对上母亲的视线，双唇轻微颤抖。

　　“你从不肯说。在你热期的时候我来看过你……”卢瓦娜的双眼蒙上泪光，“你身上的火纹，那是不死鸟一族的标记，而你当初就是在梵莫成婚的前夕回到我身边的。真的是他，对吗？”

　　“别再问了，母亲。”

　　赫塔转过头不愿再承受她追问的目光，无力地开口：“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卢瓦娜深深地看他一眼，半晌，叹息一声。

　　“好，那你要小心行事。”

　　她轻轻搂住儿子，片刻后松开手臂，转身缓缓向外移动。

　　浪涛声不绝于耳的黑沙海岸。

　　莱塞娅将海明珠递给他，面上挂着淡淡的笑。

　　赫塔伸手接过，海明珠一到他的手中就开始发光，如同受到感召一般，在一片柔光之中趋向透明，像一面镜子，从中映出了他自己的面容。

　　他双手捧住它，即刻感觉到深海汹涌澎湃的力量通过海明珠与他连接了起来。

　　王后凝视他的脸庞，笑着开口：“天族说美只孕育于光明之中，现在看来也并非如此。雾隐之地日月星辰都黯淡无光，却生出了你这样的美人。”

　　赫塔垂下眼眸，“王后，天族只是不屑于看到阴影下的生命罢了。”

　　将要启程之际，身后集聚了不少族人，皆眼巴巴地注视着他。

　　戈利来到他跟前，双手捧着一件黑色的披风，苦笑看着他：“这是我们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谢谢。”赫塔在戈利替他披在身上时回应道。

　　“跟我走吧。”莱塞娅王后回头看他一眼，轻轻抬手，海浪呼啸着向两边拨开，留出一条笔直的通道。

　　赫塔戴上兜帽，遮住了半张脸，随后跟着王后离开，海浪在他们身后弥合，不多时这条通道便从众人眼中消失，仿佛从不曾存在。

　　幽暗的海底隧道被王后释出的光芒照亮，连发光的水母、灯眼鱼也纷纷贴近这海水构成的外壁，用自身的微芒努力为其中的人照明。

　　赫塔一言不发地走着，表面一派平静思绪却翻涌不息。

　　他并不想踏足神庭，没什么复杂的理由，只因为天神与天后的头生子、神庭未来的主人——梵莫，是他曾经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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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从此在成为王后的路上一去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