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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旧梦 ...

  •   “怎么了岩子?”年轻了十几岁周光雄被周岩突如其来的哽咽吓了一跳,“好端端怎么哭了?要是不想去研学咱就不去了呗。”

      周光雄的态度自然到挑不出错处。他自然而然地重复着属于周岩记忆里的关切,真实到让周岩觉得眼前的人还是真实存在。

      缓和过来情绪的周岩微微抽了抽鼻子,沉默地咽下所有的心酸。

      严格来说,周光雄说不上一个好父亲。他本人坏习惯不少,比如爱抽烟、爱喝酒,喝完酒脾气暴躁,时常和周岩的妈妈吵架。

      周岩还在小学父母就离婚,她妈远走他乡,留下她跟着爸爸过。

      和周光雄一块生活的时间里,周岩其实有很多不满意。周光雄五大三粗,连自个都照料不好,别提照顾一个小学生。

      很多时候放学后周岩回到空无一人的房间,周光雄不知去向,冰箱里空空如也,周岩只能煮着白米饭配豆腐乳。

      父母刚离婚的头几年,周岩大部分时间里都过得有一顿没一顿。

      周光雄心情好的时候会带她下馆子,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想不起来周岩放学后还得再次吃一顿饭。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逼得周岩很多事情都得亲力亲为,性格独立到有些不合群。

      就是这么一个谈不上多称职的父亲,没来得及让她埋怨多少日子。

      周岩大学毕业刚两年,周光雄查出肺癌,挺了一年人还是过世,只给周岩留下一个破旧的房子,还有一些说不上好,也说不出坏的回忆。

      随着周光雄过世的时间越久,那些回忆也渐渐酿成甜味。每次周岩想起他都觉得胸口又甜又涩。

      她不是没有梦到过周光雄,然而周光雄临在生命末期里那段苦苦挣扎的样子让她过于印象深刻,导致她梦里的周光雄总是一副苍白凹陷的病容。

      周岩眨眨眼,眼前的周光雄鲜活而立体,与从前梦中模糊的样子完全不同。

      周岩觉得胸口此刻又甜又涩,她抽了抽鼻子,克制住内心澎湃的情绪摇着头跟周光雄说:“没什么事,我就是饿了。”

      周光雄将信将疑地看周岩。他从不会琢磨女儿的情绪,只得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饿了就吃饭去,你想吃啥?爸带你吃,吃完爸再送你去学校。”

      周岩全凭周光雄指挥。

      她跟着周光雄来到在小区楼下的一家粉店坐下,周光雄点了两碗周岩爱吃的招牌牛肉粉。

      洒满葱的牛肉粉香气扑鼻而来,勾得周岩肚里馋虫翻动,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周岩对这家牛肉粉店印象十分深刻。从小学到高中,周岩吃早餐十回有八回都是选这家吃粉。

      她十分专一地将牛肉粉当做最爱,可惜粉店的老板在她大学时候为了给儿子带孙子选择把店关了回老家。

      老板没再回来过,这个味道也随之消失。

      可能周光雄和这家粉店都是她的遗憾之一,如今坐在店内,周岩感到重温故里。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粉,对面的周光雄早早吃完粉,倚着墙掏出烟点火抽上一根。

      白色的烟雾袅袅而起,周岩立马皱眉,她放下筷子,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爸爸,你别抽烟了。”

      周岩的嗓音从未有的尖锐,周光雄猝不及防放下烟,又不舍得拿起来抽了几口才把烟灭了,随后抬起脸对周岩笑了笑,语气不甚在意,“就一口、一口。”

      周岩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她不会跟周光雄说他几年后会死于肺癌。既定的事情无法改变,她只是在回温过去,改变不了什么。

      “抽烟对身体不好。”周岩跟周光雄说。

      吃过早餐,周光雄要开车送她去学校。

      两人相处的时间意料外的短。哪怕明知是在做梦,周岩也做不到缠着周光雄,她顺其自然地跟着梦的节奏走。

      父女俩刚到校门口,周岩对着门口停着的十几辆大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早在出门前,周光雄替周岩把行李放在后备箱。她从周光雄口中得知,今天是出发去研学的日子。

      周岩下了车,提着行李望着热闹嘈杂的校门口,心头涌起一股异样。

      她高中一共参加了两次研学,第一次是高一去甘肃莫高窟写生,第二次就是去滨海蓝水镇。

      去莫高窟那次是在机场集合,因为限定条件多,去的学生少。而蓝水镇这次,因为是去的市属下头的观光小镇,开车只需要一个半小时,大部分学生都有报名参加。

      光是校门口这幅光景,周岩也得猜的出这是要去蓝水镇。

      周岩在抿着唇思考,身后的周光雄拍拍她的肩,“岩子,你班主任在前边,你是要上那辆车吧?”

      周岩的视线顺着周光雄的手指落到最角落里的黄色大巴车,没等她点头周光雄不由分说提着周岩的行李就往那辆大巴车走。

      周光雄步伐大,周岩只能在后面小跑追上。

      两人走到车前,周岩果然看到车头放着的“高二七”牌子。

      周光雄帮她把行李放好,送她上了车,还不忘鼓励道:“岩子,玩得开心点。”

      周光雄显然不擅长做这些事情,鼓励里待着局促和生疏。周岩不以为意,她回头看了看周光雄,周光雄似乎心情很好,她不想打扰他的好心情。

      告别周光雄,周岩踏上大巴车,目光落到车内的同班同学身上。

      她对这些同学的印象有些模糊了,看了一圈也没看出什么熟悉感,而那些被她注视的学生们显然也吝啬分出注意力给她。只是在她刚上车那会稍微瞥了她一眼,很快又转头继续刚才的话题。

      这样的氛围周岩倒是十分熟悉。同记忆里完全一样的氛围,没有任何的修饰美化。周岩自嘲般地勾起嘴角,寻了个无人的位置坐下。

      高中的时候,她是班级里的边缘人物,这倒是一点没错。

      她对学生时代无感,也对自己是否合群不关心。

      屁股落到软垫上,周岩从包里拿出随身听塞到耳朵里播放音乐,头靠在窗户闭目养神。

      单曲循环的音乐断断续续,间隙间有人轻轻地摇晃她的手臂。周岩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女孩羞赧的笑脸。

      女孩穿着一袭白裙,披着柔顺的长发,光洁的额头下上是笔挺小巧的鼻子,嘴巴同样小巧,透着红润的色泽。

      此刻两张红润的嘴巴一张一合说着话,周岩拿下耳机,听到女孩柔风细雨的声音。

      “周岩,周岩,我不能坐你旁边吗?”

      周岩没有说话。她沉默地看着女孩。女孩站在跟前,不安地看着她。

      她不记得当时在大巴上女孩有主动跟她说话。

      短暂的沉默下,周岩心软了,“你想坐就坐吧。”

      女孩得偿所愿坐到她身边,拉起她一边一角,轻声地道谢:“周岩,你对我真好。”

      ……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周岩睁开眼,眼前是舱顶闪片似的细碎灯光。

      她拔下贴片,按下出舱键,医师正候在门口。

      “我睡了多久?”周岩问医师。

      医师说:“我们的治疗时长一开始都是设定30分钟。只有特殊情况会延长治疗。”

      周岩微微颔首,也就是说她才睡了半个小时?

      因为梦中的感觉太真实,时间也像真实流动一样,她感觉她有睡了许久。

      “感觉怎么样?”医师问她。

      “感觉很好。”周岩从睡眠舱下来。

      她梦到想见又见不到的人,吃到想吃吃不到的面。唯一令她觉得意外的是梦到了党馨。

      想到这,周岩问一旁的医师,“医师,治疗会梦到自己从来没有想起过的人吗?”

      “会有这种情况,有时候大脑会保护身体屏蔽掉一些信息,然而当人进入梦乡后,这些屏蔽会消失,您应该是记挂着这个人。”

      医师的回答让周岩不由一愣。她记挂着党馨吗?

      也许吧,党馨这个名字,是整个高二七班不愿意提起来的口子。

      周岩闭上眼,脑海里涌出来刚才梦境里党馨穿着一袭白裙,羞赧地问能不能坐到自己旁边的样子。

      这个场景真实里并没有发生过。

      实际上,她跟党馨只说过几次话,那几次话都没人在场,党馨也不会在人多的场合找她说话。

      周岩的高中时代是个边缘人物,党馨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总是跟着几个出了名难对付的女孩一起,任劳任怨、任打任骂。

      周岩想起她第一次主动跟党馨说话。那是个下着瓢泼大雨的下午,体育课改成自习。

      体育老师不在,学生们自主性高,有一半的学生游荡在走廊上活动。

      党馨也在活动,她在跟几个人“踢球”。

      说是踢球,其实是有人把足球踢到雨中,然而让党馨把球捡回来,再踢到雨中,再让党馨冒着雨捡回,一直反复几轮下来,其他人一点雨没淋到,党馨整个人已经淋得能拧出水。

      周岩没有出教室,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党馨冒着雨反反复复地捡球。

      “她是不是这里有问题?”周岩前面的女生看了经过,指着脑袋的位置问同桌。

      另一个毫不犹豫地说:“绝对是啊。这还用问?”

      党馨不是第一次被这样欺负。

      整个七班都知道跟党馨在一块的几个女生每天都会变着法子欺负她,有人私下跟班主任反馈。然而班主任找到党馨询问情况时,党馨却说她跟那几个女生是好朋友,她们只是在玩。

      当事人都这么说了,班主任也不好再插手太多。于是一切照旧,所有人都学会无视党馨和她那些朋友的玩法。

      体育课结束,周岩在厕所遇见独自一人又湿淋淋的党馨。

      党馨的样子实在很狼狈。她全身湿得像刚从水里爬出来,脸冻得发白,头发上不断淌下的水在她脸上汇成水流,滴滴答答往下落。

      党馨的样子实在可怜,周岩一时间做不到于视无睹,于是她问党馨有没有带换洗的衣服。

      “带了的。”党馨低着头,不停地揪着手,“但是我把柜子的钥匙丢了。”

      周岩沉默了一会,她让党馨等一会,她去宿舍拿一套衣服给她。

      周岩回到厕所时,党馨正把自己锁在格子间里。她喊一声党馨立马应了,她把衣服递了过去。

      “也许你可以选择转学。”周岩在门口建议,她听说过党馨家境不错,从日常穿着也能看得出来。

      打不过躲得过。这是周岩的一惯法则,她下意识给党馨这样的建议。

      党馨没有回答。

      两人的这次交流只是一个无人知晓的小插曲。

      党馨即没有转学,也没有归还衣服。

      周岩倒垃圾时候在垃圾桶里发现属于她那套运动服,运动服上被泼了墨水,跟其他垃圾躺在一块。

      衣服是丢在班级专属的垃圾桶里,很难说不是刻意为止。周岩没有当回事,左右不过是一套衣服。

      这件事之后,周岩和党馨依旧跟从前一样完全没有交流。

      直到蓝水镇的那次研学,七班一共去了四十四个人,只回来四十三个。

      党馨一个人留在蓝水镇的沙滩上。

      遗体是在傍晚时候发现,党馨被浪冲到海滩上。周围人头攒动,全校的师生都往一个地方涌。

      周岩跟着人潮流动,有女生捂着脸哭出声跑开。周岩在空出来的缝隙里,看见躺在沙地上的人影、还有半边沾满沙粒的白色裙角。

      到这里她撇过头,没有继续往下看。

      她终究是没有勇气去看这些。如同那次在垃圾桶里看见自己的运动服,下意识的选择是直接无视。

      被迫回忆这段记忆,周岩心里头不好受。

      也许跟医师说的一样,她其实一直记挂党馨的事。

      研学的路上有学生发生意外死亡,对校方来说是重大责任事故。

      党馨的事情发生后,学校不在开放研学。

      党馨的事情对外宣传是失足坠海。有学生目击党馨在傍晚时分一个人往山上走。警方也在某处崖上找到党馨的脚印。

      只有她一个人的脚印,还有一处滑落挣扎的痕迹。

      有目击证人,也有现场遗留的证据,这件事最后被定案为失足坠海。

      至于党馨为什么要在傍晚时候孤身去这么危险的地方,没有人有答案。

      后来周岩听到班上有人开始谈论党馨和她几个朋友的事情。

      党馨所谓一起玩的朋友,有其中一个是她继父的女儿。虽然党馨看起来吃穿用度都不差钱,其实在她母亲改嫁前,两人都过得挺拮据。

      这个风声没有流传太久,党馨的继妹在她出事不久就被送出国了。而留下来的另外几个朋友不允许不利于自身的传言酝酿,久而久之也没人敢提这件事。

      然而,也许七班的其他人都会跟她一样。想起党馨,想起研学那次事故,都会忍不住去想。

      为什么党馨要一个人去悬崖?她是自愿的,还是被胁迫的?

      隐藏在意外之下的真相,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一旦被风吹起,落下来之后会挠得人心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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