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生结海楼》月陵

4、三、

　　三、

　　夜半之时，柳星闻不想睡，又起身打开房门，习惯性地抬头找当空明月——突然想起自己如今已在谪仙岛上。
　　有些习惯，看来就算死过一次也改不了。他心里笑自己蠢，又偏头看向赵思青的房间，灯仍亮着，想来在与夏长淮夜谈。
　　百无聊赖之下，他放轻脚步凑到近前，试图从细微的风声中分辨出二人对话。
　　“前些时日，我去拜访谢无涯，只告诉我他不管这些，你说这叫什么事？”
　　“白帝城中人向来只追求本心，凡俗杂务于他而言，不是什么值得过耳的事。你又不是刚知道？”
　　“我……”话音中断，柳星闻还要再上前一步，就见房门突然打开。他抬头，烛光映在赵思青背后，为他镀上一层朦胧的色彩。“睡不着么？”
　　“……吃多了，随便走走。”柳星闻瞥他一眼，转头回房。
　　赵思青失笑，对着背影补了一句，“明日辰时早课，不可有误。”
　　房内夏长淮长出一口气。“你这么防着他，又把他放你院子里做什么？”
　　“非我防他，有些事，现在还不能说。”赵思青坐回桌边，“昨日登岛，我观柳沧海言谈举止间内息充沛，不像有伤。”
　　“但谢无涯也确认，他那幻境过于庞大，施术时又被沈萧然打破，必定受了极大反噬，短时间内不会养好。你说好端端的，他去白帝城做这幻境，图什么？”
　　“给镜天阁贴一个顺应天意出世的噱头？”赵思青颇有些好笑地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日后总会知道的。”夏长淮起身要走，又突然想到什么，“你那个徒弟……”
　　“怎么？”
　　“你若是真的动了心要收他，可得看好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命犯桃花，说不定便折在哪朵花上，龙吟一派以情入剑又专出情种，你可别后继无人了。”
　　赵思青斟酒的手顿住。死在自己手上，可不也算是命犯桃花？

　　翌日清晨，柳星闻还在睡梦中，身体的本能突然惊醒，感知到有人在他房内。
　　他下意识放轻呼吸，来人也没有其他动作，只坐在窗下榻上。
　　会是谁？赵思青吗？他试探着翻身，那人依然未动，想了想还是不着痕迹地双眼睁开一条缝，就见他最不想见的那人正盯着他似笑非笑。
　　“若是醒了就起吧，要误早课了。”赵思青抬手抚过一旁的弟子服，“我估量着你的身形取了一套，暂且先穿着，过后离岛游历可以再换自己的衣服。”
　　他背过身，拉高被子。“不去。”
　　“待你龙吟剑法有成之日，便可离岛，天地之大，随心可往。”见柳星闻闷不吭声，又道，“今日早课由宁长老督导，若是迟了，少不得还要领罚。”
　　“逐出门最好。”柳星闻索性闭了眼，“如果不是赶我走，就不必来打扰了。”
　　身后那人叹气。“你真的不想堂堂正正挑战我么？”
　　柳星闻一惊，猛地睁开眼，又听他接着道，“那日战书虽是权宜之计，但天下剑客，俱都向往剑道顶峰，谪仙岛每年收的战书多如雪片，我虽不欲与人比试，但也知他们为何而来。你呢？”
　　我当然……也是想的。
　　但两次败于诛邪之下，柳星闻自问他如今确实没有那般能力复仇，对于以后，他也没什么谱。父亲曾问他这般消极可是受了什么委屈，但命丧那人之手也算不得天大的委屈——星剑十九式，也是存了必死之志，死于赵思青剑下，总好过受那自诩正道的磋磨。
　　他只是不知道该为什么重活这一次。
　　身后那人又开口，“知己知彼方为取胜之道，了解龙吟剑法，便可悟出你自己的道，有了剑道，才会有心中之道。”
　　悟自己的道吗……

　　柳星闻最终还是走上了龙吟弟子修行的正轨。
　　起初是想争得一战之力，逐渐又变成理解、感悟，直至真正认同龙吟剑法的可取之处——对于一个执着于剑道，且能自创招式的天才而言，兼容并蓄集百家之长，让他油然而生一丝丝满足感，对赵思青的抵抗也不再那么生硬，已经可以正常交流了。
　　只除了他从不尊称那人“师父”。
　　在他两度人生中，授业之师确实也不少，但那都是镜天阁中人，除父亲外人人尊他“少主”，他所学所思，为的都是替父分忧，中兴镜天阁；至于后来坚持走剑道一途，除心高气傲外，多少也因为这才是他真正想追求的——他在剑道中体会到的，是纯粹的胜负和极致的满足。
　　其他弟子多少也有些好奇这位新入门的“掌门弟子”，私下想与他闲谈两句，却总被他扯回剑招和修行，久而久之，甚至还得了个“剑痴”的外号。
　　但“剑痴”却在内功修行上遇到了阻碍。
　　世人皆知，龙吟一派内功心法，可引雷附着剑气之上，可无人知晓，柳星闻——惧怕雷电。
　　其实他本也不怕的。
　　最初败于赵思青之手时，他也敬仰那人雷鸣之威，苦于立场派别无法讨教一二，只能一次次试图以比试再现那日震撼心神之景，可赵思青却不再应战。
　　到最后亡于他手，雷电之光更是痛苦挣扎中的另一种解脱。
　　但再醒来，他却开始做梦。
　　镜天阁中人修习幻术，有大成者鲜少做梦，因为梦境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种幻境，沉迷梦境与沉溺幻境一般无二。
　　可这般梦境却日日重复——陷于重重包围中的赵思青，以毕生修为引九天罡雷劈下，惊雷之怒过后，敌军化为飞灰，而他……
　　柳星闻猛地惊醒，冷汗湿透里衣。
　　他已经习惯了入睡后感知到梦境就强迫自己醒过来。久而久之，他甚至开始排斥睡眠，但他也知道，撑不住总会睡着，睡着就会入梦，入梦必然惊醒——他望向窗外，明月当空，应当还不足三更。
　　他索性起身，跃至屋顶，静静地看着他的月亮。
　　赵思青便是这时披着月华回到二人居住的小院。柳星闻低头看过去，那人眉间一丝明显的疲惫，脚步也不似往日轻盈，见他坐在屋顶，仍是温和地笑着问，“睡不着么？”
　　明明是柔和的月光，他却总想到那炫目摄心的雷电。柳星闻摇摇头，跳下屋檐，“赏月而已，我睡了。”
　　赵思青，你……有什么秘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