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生结海楼》月陵

10、九、

　　九、

　　又是熟悉的一片虚空。
　　但几个月来，虚空中的萤火逐渐明亮，如今已灿如晨星。
　　他照例循着星光向前，不知去处，但莫名信任，即便数个时辰落于此间，依然心平气和，未曾焦躁。
　　星光也沾染了一分温柔，不近不远地漂浮着，指引着，似多年相熟的知己，又似相濡以沫的爱人。
　　——爱人？

　　他醒过来时，看到的是正在施针的邱长老。
　　“这次是多久了？”
　　“五个时辰。”邱长老收了一部分针，“时间越来越长，长此以往，会不会……”
　　“若真到那时，我会自封禁地，对外便说我闭关了。”赵思青略疲惫地闭上眼，“今日可有什么大事？”
　　“还是那些剑客，不过最近几个月，多了很多意味不明的人，明面上登岛求战，暗地里一直打听三绝剑的消息，宁长老把他们都回了。”
　　“不能这么下去，”赵思青又半坐起身，邱长老取了竹枕为他垫在背后，“外出游历的弟子可有送回听雷的下落？”
　　“不曾，但最近你战败的消息传出去，倒是有不少风言风语，据说有人见到听雷对诋毁你的人大打出手，苦主寻不到他，便嚷嚷着要来谪仙岛撒野，但又被他挡了回去……”
　　赵思青不由苦笑。“他还是这个样子。”
　　“可要召他回来？”邱长老一边拔针，一边观察赵思青的脸色，“如今岛上人手确实不足，若有急事，云星怕是撑不起来……”
　　“他愿意回来，我求之不得；只怕他还为我战败一事置气……”
　　“你那弟子离岛，可知大约多久能归来？”
　　“他……”赵思青垂眼，“也可能不会回来了。”

　　柳星闻离了明州府，本意取道金陵北上，转头再向汴京，途中意外收到镜天阁门人留下的暗号，示意磁州有变，本着反正是游历，去哪都一样的想法，他也转头奔磁州而来。
　　结果刚到磁州地界，就险些中了招。
　　凭他颇为丰富的理论知识和极为稀少的江湖经验来看，多半是魔天在搞鬼——那种蛊虫在周围蠢蠢欲动的直觉很难瞒过高手的感知，他小心谨慎地潜入思恩镇，仔细观察着当地居民，却并未看出什么异常。
　　寻一处客栈住下后，他也并未联络磁州门人。夜半之时悄悄推开窗，却见远处山坡之上有星星点点的火光，但镇中居民均已早早闭门，足不出户，这些深夜耕作的人，可是有鬼？
　　他翻出窗，借着月色，向那片山坡赶去。

　　黑袍裹身的中年人冷着脸，指挥着周围的农夫在田中耕作。
　　柳星闻未敢上前，只远远地伏在树杈上，借助树叶遮挡身形，在看到农夫动作僵硬神情麻木后，心底不由发毛——这些农夫中，有他白日里见过的人，彼时还是有血有肉的镇中居民，笑着同邻居打招呼，或自摊贩手里取过米粮，谁知夜间竟成了这般行尸走肉？
　　磁州的镜天阁驻地，可是也受到魔天蛊毒的影响了？
　　过了半晌，中年人只是监督农夫劳作，并未有什么变动，柳星闻便欲偷偷溜走，刚抬头观察四周情况，便见一个小个子男人向着此处赶来。
　　那中年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对着小个子喊，“催什么催？等不及种地就去取药人血，反正药人取一个废一个，看到底谁急。”
　　小个子跑到近前，压低声音，“上头催得紧，我也没法子，这圣地刚解除第一道封印，急等着用呢，你也多担待些，多少给个理由搪塞一下。”
　　“嘁，圣地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他想要长生蛊，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个命！”中年人愤愤地抬手抽了一旁的农夫一鞭，“这玩意儿就这里能长，他要有本事去西南大山里，去岭南瘴毒里种，我倒还乐得清闲！”
　　那小个子又抬手安抚地拍了拍中年人的肩膀，“看开点，若是助他取得长生蛊，说不得我们也能分一杯换生蛊的羹呢——那柳沧海得了换生蛊，可是宝贝得不得了，连磁州据点都能扔给我们……”
　　换生蛊？柳星闻自问先前从未听过此种蛊毒，不由又向前探了探身，试图听得更清楚。
　　“那东西有什么用？”中年人语气平和了些，“当真可以把他人的生命换给自己？”
　　“我也只是听过一点边角，说只要用血喂养雄虫，并将它送入健壮之人心脉，自己再吞服雌虫，便可源源不绝地攫取雄虫附体之人的生命力，这与长生也无甚区别了啊！”
　　“长老一共炼了多少？”
　　“上一批成功的还是一年前的，据说也只得三对，有两对都被柳沧海那老鬼换走了，不过能换来磁州这处据点，也算不得亏……”
　　那二人似是要寻一处地方慢慢聊，勾肩搭背地离开了。
　　耕作的农夫仿佛一时间没了指使，纷纷呆愣在原地。
　　柳星闻滑下树来，不由重重出了一口气，才发现里衣已经湿透了。
　　听那二人言语，父亲以磁州据点交换了换生蛊，但这蛊看来如此贵重，区区一个据点又如何能换到两对蛊虫？
　　是父亲与那人还有其他交易，还是背后另有人安排？
　　他又镇定心神，悄悄向磁州据点赶去——但据点之外已暗中布置了岗哨，一眼望去，已无镜天阁门人。
　　柳星闻的心不由沉了下去。
　　他本以为父亲仍如同上一次那般投靠什么朝堂中人，密谋推翻政权以求入世，未曾想到时移世易，他竟勾上了魔天这般为祸人世的魍魉，甚至不惜牺牲门人——他所求到底为何？
　　长生蛊……难道世人均逃不出对长生的渴望？

　　明州府海港旁，数艘海船整装待发。
　　粗粗看过去，船上人大多衣着统一，约莫是哪几个江湖门派，联合起来想要出海——居中一条大船上，几个貌似头目的中年人凑在一起大放厥词。
　　“那赵思青如今已不是天下第一剑，他谪仙岛还霸着神兵，未免有些贪心了。”
　　“我可听说，他败了之后连剑都断了，干脆沉了葬锋池，如今对外说闭关，指不定在哪个山洞里躲着没脸见人呢，啊？哈哈哈哈……”
　　船上几人一时均都笑起来，又有人突然问，“那他败于何人之手？江湖上可未曾听到此人名号。”
　　另一人又笑道，“过些时日你自然就知道了，当年他初出茅庐之时，不也是无名之辈？”
　　在场众人也有听过赵思青年轻时一剑荡八荒的传奇事迹的，不由装模作样地慨叹，“江湖中人才辈出，我辈怕是也要成为新人的垫脚石，成名的铺路砖，这江湖，多得一日便是多一日的风雨啊。”
　　其他人尚未来得及附和，便听一道内力送出的斥责响在耳边，“何方鼠辈，也敢妄议谪仙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