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儿，颅内有疾否》一杯江月

18、第十八章 年关

　　只听啪一声响，萧靖初本来就受伤的背，又添了一道红痕，这一下甩得极重，显然萧靖初对自己毫不留手，红痕很快陷进去，露出血色来。

　　萧靖初额头沁出冷汗，脸上却是面无表情，抬手又要再甩，谢询慌乱地抓住他的手，他在面对满堂将领的审问时泰然自若，现在却慌张得手都抓不稳。

　　“住手。”谢询小声哀求道。

　　萧靖初漠然地看着他，推开他的手，又是狠厉往背上自鞭一此，血淋淋直流，他嘴唇都变苍白了。

　　谢询用力攥紧他的鞭子，手都沁出血了，央求道：“算我求你了，住手……”

　　萧靖初把鞭子拽出来，又是一鞭。

　　再来一鞭……

　　接连几下，啪响声在针落可闻的大堂里格外显耳。

　　苏定实在看不下去了，扑地跪下：“得了侯爷，都别打了，实在不行打我吧，您本来受了伤，这可不消再打了。”

　　连孙成武都觉得过了，他想不到萧靖初下手这么狠，满背都是血，不忍卒看，他只得上前几步抢过鞭子，扔到一鞭：“够了够了！靖初，够了！”

　　众将无人敢再说什么，就这么震惊地沉默着。

　　萧靖初身子支撑不住，往前一倒双手撑住地，谢询伸手去扶他，却被他拂开：“你别碰我！”

　　钟护一个劲地用拐杖敲地面，也是又心痛又焦躁又失望，他蹒跚地站起来，走到萧靖初身前，低下身子，沉痛道：“初儿，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啊，你爹若是看到你这幅模样，该何其心痛啊。”

　　萧靖初没有答他的话，他闭目恢复了一会儿，才又喊了一声：“苏定，把韩辰叫进来，扶他先生下去。”

　　苏定忙不迭跑了，不一会儿就领着韩辰进来。

　　谢询还是跪在原地，直直地看着萧靖初，满心的歉疚和苦楚，韩辰拉了他一下，他才勉强起身。

　　萧靖初偏过头不看他，不耐烦地说：“带走！”

　　韩辰小声道：“先生，快走吧。”

　　谢询知道萧靖初只能用这种方法护他，再留下来只会更添他的麻烦，只能跟着韩辰先走。

　　苏定跑过来，拖下自己的外套披在萧靖初身上，搀扶着他起来，萧靖初趔趄了一下，站定，环顾着周围满座的叔叔伯伯，说道：“诸位世叔世伯，今日之事，可还有别的异议？”

　　孙成武狠狠一跺脚，痛心疾首：“靖初啊！”

　　萧靖初微微一欠身：“若是没有别的异议，侄儿先行告退。”

　　“初儿。”钟护叫住了他，站起身来，颤颤巍巍走在他身前，“老朽来劝你，不怀什么私心，说的也都是肺腑之言。我素知你的性子，你到底还是真心实意地想护着他啊，哪怕他是你的杀父仇人……”

　　他虽是语重心长，但失望之意尽露：“你也不是一个听劝的性子，但我还是卖着老脸给你一个忠告，也算对得起你父亲。”

　　“你对他如此真情实意，他却未必有半分真心。昔日你以为的种种恩情，焉知不是逢场作戏？离谢询远一点，蛇蝎之人，不宜共处。”

　　萧靖初淡淡回答，语气分外笃定：“钟世伯，我从不相信我老师会做出这样的事，这么多年，从未有一刻怀疑。”

　　钟护连连叹气：“你执迷不悟啊！真要落得众叛亲离才肯罢休吗？”

　　萧靖初笑道：“世伯说笑了，我本来就没什么亲人……”

　　现在更是只有谢询一个。

　　钟护直摇头，留了一句“好自为之”便离开了。最年长的老将一走，其余旧将相继告辞，孙成武“哼”了一句，也跟着走，很快外厅人走茶凉，只留下萧靖初和苏定二人。

　　萧靖初入定似的一动不动，半垂的眸子呆呆望着外面，流露出纷纷扰扰的心绪，苏定连唤他两声，他也不应。

　　苏定只得戳了一下他：“侯爷，外面下雪了，要不先去回去养伤吧。”

　　萧靖初长长叹了一口气：“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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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询被萧靖初安置在侯府的一家别院里，自那日堂审过后，他数次想去探探萧靖初的伤势，但萧靖初绝不见他一面，只吩咐管家安顿好他。

　　一晃数月，年关将近，大雪纷纷。

　　谢询并未寸步不离这小别院，但他的别院却日渐热闹。一则从长安来了个小少年，叫周五，是他收留在学堂读书的孤儿。谢询发配充军后，周五就一直心心念念，居然自己在学堂之余努力劳工，攒了一大笔费用，跑到塞北来见谢询，一见面就嚎啕大哭：“先生！可想死我了！幸好赶在年关前到啦！”

　　谢询见了他也自然高兴，看着他个子高了、性子也比以往稳重，又想到小时候的萧靖初也是这般模样，不由又是一阵叹惋。

　　除韩辰和周五和他住在一起外，苏定有个妹妹叫苏颜，因常年无暇照顾，也托给谢询照料，这一下三个孩子在身边，闹闹疼痛。

　　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枯树枝上挂满了小红灯笼，白雪黑枝上几点红，给侯府添了不少生色。小别院里传来吵嚷声，厨房正烧着水，突突地冒烟，韩辰两手沾了面粉，拿着擀面杖追周五：“你混账！我的饺子全让你捏坏了！”

　　周五抱着灯笼到处躲：“我不这样，你不帮我挂灯笼！我不够高，站在椅子上也不行！”

　　而屋内，谢询正抱着小小的苏颜，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苏颜扎着两只小辫子，仰起玉雪可爱的小脸问谢询:“周五哥哥说他不够高诶，先生够高吗，挂得了灯笼吗？”

　　谢询和颜悦色地冲她一笑：“写字要专心、凝神。”

　　他让苏颜专心，自己却凝不了神，总是有意无意往窗外瞟几眼，萧靖初的侯府总是静悄悄的，沉寂得堪称死气沉沉，就是到了这样的年关，除了他的这间别院，也没有丝毫过年的氛围。

　　他一直往院外的石子道上看，想萧靖初会不会来看一眼，他等了许久，也没看见萧靖初的身影。

　　谢询悠悠叹了口气，估计又在军营里过了。

　　周五兴冲冲地闯进门来，带来的风雪灌了满屋，嚷着道：“先生先生！快帮我们挂灯笼吧，我和韩辰都不够高！”

　　谢询无奈搁下笔，揉了揉苏颜的头：“你先等等，我挂了灯笼就来。”

　　他掀起帘子走出门去，取了灯笼，掂量了了一下，发现的确是凳子太矮，自己也挂不上去，于是垫了垫脚尖，手才勉强碰到房梁，但也还是挂不上去。

　　忽有一双手伸过来，拂过他的指尖，顺带把他手中的灯笼取走，手一提，轻巧地挂上去了。

　　谢询呆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

　　萧靖初站得离他很近，却没去看他，而是低头看着小小的周五：“这样可以么？”

　　周五兴奋道：“可以咧！当然可以，挂得可正咧！”

　　萧靖初没说什么便走开了，又去取另外一只灯笼，挂在房梁的另一边。

　　谢询一直在看他，见他身手敏捷，看起来气色也不差，伤势应当是好了，愣了好一会才开口：“你好些了吗？”

　　萧靖初不回他的话，而是掀开门帘，径直入了屋内。

　　屋内本来暖腾腾的，他一来，好像风雪都带进来似的，小苏颜阿嚏一声捂了捂身子，带着小奶音问：“你是谁呀，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呀？一起吃饺子的吗？”

　　萧靖初看了看四周，看起来谢询过得还不错，屋内虽然简陋但整洁，桌案上有他插的梅花枝——他一向有这个爱好。墙上还挂了两副书帖，应当是他最近写的，上面的字太熟悉，他临摹过无数次，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苏颜实在可爱，萧靖初对她也分外温柔，笑道，“这可是我家啊，我哪里不能去。”

　　谢询跟在他身后，也进屋来了。

　　萧靖初转而看向苏颜写的字，这字虽然有些飘忽，但落笔和转折都是谢询的风格，一看就是他握着苏颜的手教的。他心里忽然就像被刺了一下。

　　他在另一侧的炕上坐下，低头问苏颜：“在写什么？”

　　苏颜把纸递给他，笑起来有甜甜的梨涡：“《训蒙文》，刚写到这儿呢‘骑下马，乘下车’，唔，下两句什么来着……”

　　萧靖初想也不想便接下去：“是‘过犹待，百步余’。”一边说，一边提起笔帮她把这两句补上，写得居然和谢询的字分毫不差，前后联系一看，浑然一体。

　　苏颜惊喜地抬起眼睛：“对对对，就是这个，哇你写得好好，跟先生的一模一样。你也背过《训蒙文》吗？”

　　“因为你的谢先生也教过我。”萧靖初低头看着那张纸。

　　谢询正在一旁的炉边热酒，热气沸腾，酒壶口一圈一圈地吐着气，听到这句话，微微偏过头看他们。

　　苏颜：“大哥哥，你怎么不找家里人过年呀，你家里人跟我哥哥一样没空吗？”

　　听着青稚童音，萧靖初难得温柔下来：“我以前会过，现在不怎么有兴趣。”

　　苏颜惆怅道：“啊，那好可惜。那你以前和谁过呀，找他不就好了？”

　　萧靖初忍不住笑了一下，以前和谁呢？他抬头看了一下谢询。谢询正背对着他，闻言似乎肩膀僵硬了一下。

　　萧靖初揉了揉苏颜的小脑袋，轻声道：“你哥哥在军营里忙，这可得怪我，我给他安排了一堆差事，害他没空过来陪你过年，我过来看看你，特地给你赔个罪。”

　　苏颜撇了小嘴，做出一副欲哭的模样：“原来是你害的哥哥没空的。”

　　“啊别哭别哭，我送你一样东西。”萧靖初摸了摸衣袋，掏出一只小糖人，苏颜一看，登时笑开花了，欣喜地接过来。

　　“烟花状的小糖人。我是替你哥哥来看望你的，祝你新年快乐。”萧靖初起了身，拍拍身上的雪，“我先走了。”

　　谢询正好把酒烧开，回头喊道：“你要不要……”

　　萧靖初看也没有看他一眼，翻开门帘便出去了。

　　谢询半句话咽在嘴里，酒壶的热气冲开了壶盖，发出噗一声响，打破了这沉默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