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言加餐食》有淇

5、落花时节又逢君

　　赵长行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的父亲——赵铎正襟危坐在他对面，对他的到来表示着不冷不热的欢迎。是四年前，他回京城的那个晚上。也是那晚过后的第二天，楚见知打来了那个仓促而绝情的电话，从此失去了联系。
　　梦里的房间空空荡荡，天花板的水晶吊灯摇摇欲坠。角落里隐隐约约趴着个人，那人全身是血，痛苦地□□着。不知道为什么，赵长行觉得自己的心好疼，疼到不能呼吸。那人是谁？好熟悉，是自己认识的人吗？□□声还在继续，由远及近，终于，传到了赵长行的耳朵里。赵长行的耳朵发出了尖锐的嗡鸣，顿时天旋地转。
　　赵长行猛然睁开眼睛，上衣一片潮湿，心脏仍然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声犹在耳畔，是沈为言！梦里的人是沈为言！
　　任你权势滔天，任你腰缠万贯，在命运面前，也只是普通人。我们没有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想要知道真相，就只能自己去寻找，哪怕真相与自己想要的相去甚远，哪怕对鲜血淋漓的结果早有预料，也要亲自去问一问。即使再被拒绝一次，再被伤害一次，那又怎么样呢？反正自己本来就没有心，赵长行的一颗心全是沈为言给的，最糟糕的结果不过就是把心剜出来，还给他罢了。
　　赵长行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不管是好是坏，他只要一个答案，为了弥补当年那个极为仓促、不怎么友好、充满恶意的告别，也为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放下的自己。
　　四年了，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身无长物，一心想成为机械工程师的少年了。四年间，赵长行从来没有懈怠过，他一直往上爬，他很累，但还是爬到了权力的中心，整个京城的商圈都会因为他的某个决定而地动山摇。他一直在找他，想要狠狠地报复回去，报复他当时连面都不肯见一下的告别，报复他竟然对自己说了那么伤人的话。他想让当年的楚见知看看，也想让现在的沈为言看看，现在今非昔比的自己是不是可以让他对当年的那通电话后悔，是不是可以对他说句“对不起”，是不是可以告诉他当年的事其实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当年的他也很不得已。
　　赵长行决定去找沈为言。
　　在京城最后一朵夏花开败的初秋，角落里的野兽终于蹲守到了自己的猎物。
　　“金樽酒吧”门口，赵长行整理了一下自己额前有些凌乱的头发，深吸一口气，抬脚迈进了酒吧大门。此时，酒吧的烧烤业务已经结束，那人一身休闲装，懒懒地站在吧台里面，给客人调着酒，偶尔有人搭讪，他也只是笑笑并未搭话。赵长行径直走到吧台坐了下来。
　　“您好，请问您想……”
　　看清来人，沈为言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出不来了。想跑是来不及了，此时的赵长行正直直地看着他，想来是认出他了。
　　“什么时候学会的调酒？”先开口的是赵长行。
　　从那天再次惊惶一瞥之后，沈为言就一直没有来“金樽酒吧”。一连两个月，根据瑶瑶的消息，那晚那位曾经打探过他的有钱老板一直没有再来酒吧，沈为言才敢来。
　　其实，他早就该想到，赵氏集团的商业大厦就在酒吧对面，这么近的距离总有碰到的机会。可是，他还是抱着侥幸心态，如今身家的赵长行又怎么会来这种平民酒吧街呢？究其根本，他只是想离赵长行近一点，即使赵长行根本不知道沈为言的存在，即使赵长行现在可能会很恨他，那都没关系，他只想离赵长行近一点儿。毕竟，如今作为沈为言活着的楚见知也只能是活着罢了。他知道，他再也不配拥有幸福了。
　　可能，因为那天的灯光太过昏暗，距离又太过遥远，赵长行并没有真的认出他来，只是觉得长得很像，所以才随口问了问。毕竟当时瑶瑶称呼自己的时候是“小为哥”而不是“楚见知”。
　　谁又会因为一个毫不相干的名字而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呢？
　　所以，沈为言怎么也想不到，时隔两个月自己第一次来酒吧，就碰到了赵长行。猝不及防，直白又□□。
　　沈为言被问得有些茫然，他以为会是“好久不见”这种开场白。也好，免去了很多尴尬。
　　“我……”沈为言刚要开口，就被打断了。
　　“一杯你最擅长的。”
　　沈为言又是一头雾水，也许，赵长行真的是碰巧遇到自己的也不一定呢？
　　“忘言吧。”沈为言转身开始调酒。
　　沈为言转身的动作有些不顺畅，赵长行注意到了，握着手机的手关节微微紧了紧，随即又是一派云淡风轻。
　　“忘言”很涩，喝到嘴里刺辣辣的。赵长行皱了皱眉，舌尖在上颚轻轻舔了舔。
　　沈为言看着他的表情笑了，桃花眼闪着光，就像过去的很多时候那样。
　　“这酒得细品，很多像你这样的大老板都很喜欢喝。”
　　“你怎么知道我是大老板？”
　　沈为言笑得更深了，“看新闻啊。”
　　“你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财经新闻了？”
　　沈为言转身又为别的顾客调了一杯酒，仿佛酒吧的音乐太吵，他并没有听清赵长行的话。
　　赵长行也不恼，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为别人调酒，一杯又一杯，直到酒吧的人都走光了……
　　沈为言从后门出了酒吧，在酒吧的后巷等网约车。刺眼的灯光闪过，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在了沈为言脚边。
　　“去哪？我让司机送你。”
　　又是他！他怎么还没走？
　　“不用了，我叫了车，快到了。”
　　“那就取消。上车吧，堵住路了。”
　　后面不知道哪里来的车一直在不耐烦地按着喇叭。
　　拒绝不了，沈为言有些笨拙地上了车。
　　汽车沉默地在午夜的街道上行驶了一段时间，沈为言才小声跟司机报了地址。
　　又是一段沉默。
　　“腿怎么了？”先开口的还是赵长行。
　　终于，该来的还是来了，还是看出来了。
　　“啊，没什么，出了车祸，被撞了一下。不严重，装了假肢，跟真的一样，也不影响什么的，哈哈。”
　　又是一阵沉默。
　　“什么时候出的车祸？”
　　“就……前不久。”
　　骗子！赵长行没有戳穿他，“恢复得怎么样？”
　　“啊，哈哈，挺好的，跟以前一样。哈哈。”
　　不一样了，赵长行知道。
　　沈为言先用双手将右腿搬下了车，左腿跟着下了车，支撑起身体。他转身跟赵长行道了谢，就要上楼。听到身后又一声车门关闭的响声，沈为言疑惑地回头。黑色商务车飞快地窜出了沈为言的小区，留下了赵长行。
　　“司机家里有急事儿，先走了。”
　　“……”
　　“请我上去坐坐吧。”好久不见，我有点想你。
　　沈为言犹豫了，他想拒绝。
　　“这么晚了，我让别的司机过来也得等一会儿。”
　　“太晚了……”
　　“就坐一会儿，好吗？”
　　“好。”
　　沈为言的家很干净，三室一厅，装修很简单，海盐奶油风，的确是沈为言会喜欢的风格。
　　鞋柜里只有一双蓝色的拖鞋，看起来很新，沈为言俯身递给了赵长行。
　　“只有一双拖鞋，是我的，你穿吧，反正我也总是光着脚。”
　　赵长行没有拒绝，脱了皮鞋，直接穿上了。动作很熟稔，像是来了很多次。
　　脱了鞋，与假肢相连的假脚更明显了。沈为言并没有太在意，坐在沙发上给赵长行倒水，招呼赵长行坐。
　　赵长行只看了一眼，就马上移开了视线。对于今天的见面，他已经在心里预演了许多次了，他不是小孩子了，他能控制得住。赵长行应声而坐，环顾四周，并没有其他人的痕迹，稍稍放心了些。
　　“你自己住？”
　　“是啊。”沈为言给赵长行递了一杯水，两人指尖相触了一瞬又很快分开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是柔软的、有温度的沈为言啊，跟梦里的不一样。
　　“你的腿，要不要再去看看。我认识很多这方面的医生，都很……”
　　“长行，”沈为言开口打断他，“这些年，我是吃过一些苦。不过，我没穷过的。”平静而轻松的语调，不容置疑。
　　果然，是吃苦了的。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赵长行知道自己搞砸了，明明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了，明明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是，从踏进酒吧的那一刻，赵长行就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
　　“没关系的，我明白。”沈为言笑了笑，很真诚，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强作镇定。
　　赵长行还想说什么，被自己强压了下来，他知道，如果再说下去，可能就没有以后了，他可以等的。
　　沈为言沉默着，似乎是在等赵长行自讨没趣之后离开。谁料赵长行开始在客厅里闲逛起来，高大的身影停留在了一台老式唱片机附近。
　　“唱片机很漂亮。”
　　“啊，那个是我过生日的时候朋友送的。”
　　“你很喜欢？”
　　“嗯。性能很好，外观也漂亮。”
　　“每年都有人给你过生日吗？”
　　“啊？”时隔四年二人第一次说话，沈为言觉得赵长行有些奇怪。
　　“能放一首吗？”
　　“太晚了，邻居都睡了。还是别……”
　　“那好吧。”
　　相顾无言，赵长行又坐了一会儿。此时，钟表里的时针已经缓慢地爬过了“3”。意识到已经凌晨三点多了，赵长行起身告别。
　　送走了赵长行，沈为言瘫坐在沙发里，刚刚打了一场仗，耗光了自己全部的心力。门又响了，似乎预感到了来人是谁，沈为言问也没问就开了门。
　　“忘记跟你说了，明天见。我是说，明天……还会见吗？”赵长行呼吸有些急促，好像刚跑过。
　　门外的赵长行望着沈为言，犹如虔诚的信徒在苦苦等待一个来自神明的祝福。
　　门内的沈为言反应了一会儿，一双桃花眼闪着柔柔的光，展颜一笑，“会啊，我最近都在酒吧。”
　　“好，明天见。”
　　关上门以后，沈为言长叹一声，他更恨自己了，明明说好的，永远不再见赵长明，为什么还要答应他。右腿又开始疼了，疼痛从腿部一路而上，冲过小腹，直达心脏。
　　赵长行踏着人行道一路缓行，初秋的街道并不萧瑟，秋风轻摇，吹过尚未败落的行道树，风影移动，珊珊可爱。
　　偶有车辆快速驶过，似乎是急于抵达远方的目的地。然而，今夜的赵长行并不急着回家。从今以后，他再也不用急着去寻找什么东西了，他一直在苦苦追寻的东西已经找到了——他的沈为言。
　　赵长行打开手机音乐，轻柔的调子缓缓流出。
　　秋天该很好
　　你若尚在场
　　秋风即使带凉亦漂亮
　　深秋中的你填密我梦想
　　就像落叶飞
　　轻敲我窗
　　……
　　——张国荣《春夏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