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顾经年》苏打兮兮

47、为什么这么痛

　　旅行回来，赵慧芸就住进了医院，她的病情恶化得很快，没多久就陷入了昏迷。

　　不到三个星期，赵慧芸走了，走得很安详，没有太大的痛苦。

　　梁顾彻底垮了，几天之内，整个人形销骨立，眼眶都陷了下去。叶宁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他也知道，这个时候，能说的能做的都太少，他能给梁顾的，唯有陪伴相依。

　　守夜的最后一夜，灵堂内，梁顾站在窗前，出神地凝望着窗外的花园。

　　叶宁从他身后望去，夕阳的余晖已变得孱弱，弥漫消散的光线带着难以抵达的无力感，只隔着窗子，将梁顾高大的身影草草勾勒成一团模糊的轮廓。

　　天黑得很快，浓重的墨色渐渐笼罩了天地，窗外传来隐隐的虫鸣，更衬托出屋内的空旷与寂静。

　　梁顾双眼布满血丝，憔悴万分，他默默地挑亮了烛火，祈祷母亲无论身在何方，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他已经黑白颠倒地熬了几天，实在有些撑不住，便盘膝而坐，背靠着墙休息。困意袭来，他频频点头瞌睡，不知不觉慢慢滑下去，蜷缩在地板上，迷糊了过去。

　　他睡得一点也不安生，梦里又出现了令他恐惧的场景。他呼吸渐渐变得急促，嘴唇翕动，眼皮乱颤，忽然，他猛地倒吸口气，睁开眼，前胸后背，一身热汗。

　　按住狂跳的心脏，梁顾惊惶四顾——叶宁依然跪坐在灵堂中央，坐得笔直。他松了一口气，四肢着地爬过去，把头拱进叶宁怀里。

　　叶宁摸到他额头上的汗，“又做噩梦了？”

　　梁顾沉默半晌，低声说：“奇怪，我没梦见我妈，也没梦见小景，我梦见何音了。”

　　“何音？”叶宁微微皱了眉。

　　梦里有大火，何音站在一片火海里，朝着他笑，然后转过身，朝火光跑去。他眼看着建筑在眼前倾塌，他听见毕毕剥剥的燃烧声，他拼命追上去想拉住何音，可怎么也追不上，他大喊着不要过去，危险，他明明喊得嗓子冒血，可是却一点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那感觉太过绝望，梁顾很久都缓不过来。

　　“别怕。”叶宁抚摸着他的头发，“芸姨会保佑你的。”

　　梁顾环着叶宁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胸腹，不多时，叶宁察觉到衬衫一点点湿了。

　　“太痛了，”怀中传来梁顾压抑的抽泣，“为什么，为什么人活着，要这么痛？”

　　为什么？

　　这疑问在叶宁耳畔绝望地回荡轰鸣，难以言说的巨大悲怆击中了他心底的某个角落，哀伤一刹那汹涌澎湃，巨浪滔天。

　　叶宁眼里渐渐浮满了泪水，他忍了又忍，终是没有忍住，他抱紧梁顾，眼泪滴落在梁顾的脸颊。

　　梁顾的无助与痛苦，他感同身受，所以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这么痛？

　　他也问过，找过，可是没有答案。

　　叶宁不能自已地痛哭，为梁顾，也为自己。

　　感受到叶宁的眼泪，梁顾收紧了手臂，“从今往后，”他哀痛地哽咽：“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

　　遵照赵慧芸的遗愿，葬礼办得很低调。

　　参加葬礼的众人面色沉痛，他们向逝者行礼告别，然后走到梁顾面前，说一声节哀。

　　段嘉亿穿了一身黑西装，前来吊唁。

　　门口，阿东拦住了他，“段先生，请留步。”

　　这段时间段嘉亿一直在想办法求和，每一次都碰了壁，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向梁顾示好的机会。

　　梁顾走过来，冷冷地看着他。

　　段嘉亿把心一横，赌这么多人，梁顾会给他面子，他做出万分悲痛的样子：“兄弟，我们那么多年感情，我只想送送伯母。”

　　“谁是你兄弟。”梁顾说。

　　段嘉亿急了：“梁顾你给我个机会，你听我解释。”

　　阿东伸手挡住他，“段先生，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

　　梁顾不再理他，转身离开。

　　“梁顾！”段嘉亿急切地抬高了声音，想要追上去。

　　阿东愤怒地推搡了段嘉亿的肩膀，低吼：“滚出去。”

　　***

　　贺楠也来参加了葬礼，梁顾已经顾不上他了。他知道这不是表现自己的场合，只能无聊地站在人群里。他幽怨地盯着梁顾和叶宁，只恨那个全场陪在梁顾身边的人不是自己。

　　门口的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看到一个男人被东哥拦住，然后狼狈地被保安轰了出去。

　　他不知为何心里一动，默默地记住了那个男人的样子。

　　***

　　梁顾元气大伤，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神，久久不能恢复。

　　叶宁忙前忙后，帮他处理了很多事情。曾经风光的老宅如今已物是人非，一片寂寥，除了留下几个佣人照看房子，其余人都被遣散了。

　　小黄猫起初几天在老宅里四处游荡，每个房间都进去溜一圈，像是在找人。后来它安静下来，不再找了，趴在猫窝里郁郁寡欢，连东西都不怎么吃。

　　梁顾看了心里难过，想把小黄猫带回家照料，车开的那一刻，小猫从车窗里跳了出去，蹿进花园，再不肯出来。

　　不忍离去，必是有所留恋。

　　罢了，万物有灵，随它去吧，梁顾想。

　　他站在花园里，看着熟悉的一草一木，它们无谓人间悲欢，依旧迎风摇摆，恣意生长。

　　初夏，正值花期，那一大丛茉莉正无所顾忌地盛放，新叶嫩绿油亮，星星点点的花朵缀满枝头，花瓣上的露水还未散尽，闪亮耀眼，生机勃勃，微风一过，满园幽香。

　　年年岁岁，光阴流转，日月轮回。

　　再鲜活的生命，也终将凋零，归于尘土。

　　许久，梁顾一声长叹——

　　放下吧，人生的路，一段一段，总要走下去。

　　过往的种种，爱也好，恨也罢，终是要告一段落了。

　　***

　　叶宁这段日子不太好过，一方面赵慧芸的事牵扯了他太多心力，另一方面，他也清楚自己肩上背负的重任，这让他倍感压力，几乎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

　　某天傍晚，一个偏僻的停车场里，叶宁办完了公事，刚准备回到车上，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小叶子。”

　　叶宁始料未及，心里一惊，头皮发麻。

　　他下意识地抬头扫了一眼，还好，这里是个摄像头拍不到的死角。

　　他松了一口气，尽量自然地向对面的人笑道：“好久不见，你找我？”

　　萧梓程把叶宁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他嗤笑：“你好像有点慌啊小叶子，怕什么，不想看见我吗？”

　　“没有，怎么会。”叶宁连忙否认。

　　萧梓程不跟他客套，单刀直入，“小叶子，你最近经常不回我电话啊。”

　　“最近事情太多，太忙乱，你也知道，我不是经常有机会……”叶宁底气不足地辩解道。

　　萧梓程并没有追究，他点了根烟，吐了一口长长的烟雾，看向叶宁，神闲气定地问：“翔翼那个石油项目，什么时候签啊？”

　　“……”叶宁耳朵里嗡的一声，他犹豫片刻，还是如实回答：“快了，这几天在开会。梁顾忙不过来，很多工作是我去推进的，我会加快进度的。”

　　萧梓程满意地点点头，“我们就靠这个项目背水一战了。只要梁顾签了合同，他就完蛋了，银行贷款批不下来，加上跨国官司，绝对能把他拖垮。那时我们再出手，一定事半功倍。”

　　叶宁努力地陪笑着，笑容略显僵硬。

　　没错，什么所谓的投资石油项目，不过是个局罢了，是他和萧梓程给梁顾设下的局。他们在很多数据上都做了手脚，甚至从一开始，梁顾就是在他看似无意的引导之下接触到这个项目的。因为之前的风波，梁顾急需一个优质项目来扭转话语权上的劣势，所以他们精心给梁顾准备了一个陷阱，梁顾一旦上钩，必然被牢牢套住，血本无归。

　　等到那时，翔翼就会分崩离析，梁顾也将失去所有支持，身败名裂，众叛亲离。

　　梁顾……

　　想到梁顾，叶宁心里突然像挨了一记闷拳，一阵抽痛，到那时，梁顾，梁顾他该怎么办？

　　萧梓程观察着叶宁的表情，微笑：“小叶子，你笑得很难看啊，你在想什么？”

　　“我……”叶宁惊醒，一时语塞。

　　“你在心疼梁顾吗？”萧梓程问。

　　“我没有！”叶宁嘴硬，可他知道自己什么都瞒不过萧梓程，萧梓程是块老姜，早就一眼就把他看穿了。

　　他为自己的背叛感到愧疚，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耻，更为自己在萧梓程面前露出马脚而窘迫，还有随之而来的悲伤、无奈、忿恨与恐惧，那么多难以名状的情绪瞬间翻涌，逼得他无路可走，委屈到想哭。

　　“怎么了小叶子？”萧梓程察觉到了叶宁的失态。

　　叶宁有些激动，他强忍着眼泪，“我没有心疼梁顾，”叶宁摇头，“你相信我，我绝对不会背叛你，就算死，也不会。”他看着萧梓程，颤着声音，“我的命是你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萧梓程看着他，半晌，“傻孩子，怎么说这种话。”他笑着，“你的命是自己的，你不欠我什么。”

　　叶宁眼泪落下来，他摇头，“我最难的时候只有你，我以后也只有你，你不能不要我。”

　　萧梓程为叶宁的话所感动，“别说傻话，我要你，我什么时候都要你。”

　　“对不起……”叶宁泣不成声，他克制住了扑上去跟萧梓程拥抱的冲动，他怕自己失控，怕自己哭成一条狗，没法收场。

　　萧梓程微笑，眼神变得温柔：“为什么要道歉？”

　　叶宁哭得更厉害了，“对不起……”

　　“爱就是爱了，你否认不了的。”萧梓程安慰他，“你怕什么，爱上梁顾，不等于背叛我。”

　　萧梓程终于捅破了那张纸，他的宽容让叶宁更加无地自容，他哭着向萧梓程保证：“你放心，我们的计划，我一定会完成的。我发誓，我一定会的！”

　　萧梓程看着他，很久，点头，“我信你。”

　　叶宁像个孩子一样抽泣，用手背抹着眼泪。

　　“小叶子，别哭了，你知道，我最疼你了。”萧梓程温和地拍他的肩膀，哄他：“好孩子，不哭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