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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影厅 ...

  •   7

      拍掉鸡毛掸子上的灰,结束对幕布的清洁。丁嶋安一遍遍地观看起自己在地下俱乐部的比赛。
      每当他要钻研对手身法招式时,就会包下这座图书馆的影像阅览室。搬来许多武术比赛的录像和典籍,累至膝盖高,再盘腿坐在其中。

      这里的采光很好,据说在设计建筑外墙玻璃时,特意考量了图书馆的整体朝向,使得馆内总有一面向阳。

      如果天气刚好,角度恰当,太阳西沉时这空间中的每件物品都能沾上细碎的光点。

      为避免光线过曝影响画面,不得不拉上窗帘,丁嶋安将午后的盛大日光拒之于外。他随意抽出一盘光碟,熟络地放进读碟器。

      内部刻录的资料光盘不会随碟附赠详细的内容简介页,但这对丁嶋安来说并不是难事。每张不下二十遍的观看,令他仅凭光盘表面标签上简短的文字,就能独自还原出对战双方的一招一式。

      现存的各派武技,他皆信手拈来。他习惯性地将这些早已烂熟于心的资料堆放在四周,好似磁盘光碟中的一招一式会因此自觉流入他的体内,予他安心。

      他尝试分屏投放,想再次回看两次胜负前的交锋。

      咔哒。画面暂停。

      第一次,轻视对手爆发力的自己被四两拨千斤的保定快跤撂翻在地;第二次,现是踩腿截击,挡下自己的横扫,紧接着一套漂亮的丹凤朝阳,目无后视,相当自信地后弹腿,直点对手面门。

      丁嶋安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面门。
      嘶,真痛。

      结束画面,倒也看不清他丁嶋安鼻青脸肿的脸部细节,只能见到一个五体投地、屁股撅起的人形。
      紧接着是观众的惊呼、高大小姐爽朗的笑和少年退回暗处时羞怯怯的疾步声。

      两个视频下的评论区一改往日冷清,除了官方账号的常客水军,各异的头像一夜之间涌了过来,评论内容也逐渐丰富多样,紧接着,评论区画风变成丁嶋安这个年纪的人看不懂的留言。

      【wc,那个白头发是丁嶋安?】
      【老丁没钱了?去打黑拳了?”】
      【丁对面的小年轻可以啊?哪家场子的?】
      【丁老师身材真好!】
      【丁老师屁 股真翘!】
      【丁师的臀,异人的魂。】
      【还得看叔叔辈啊。】
      【有姐妹一起去现场尖叫吗?】
      【哪里?上链接啊?我要买票!】
      【就这?不如我家阿青?】
      【楼上是黑粉,大家不要被干扰了。关注诸葛青作品就好。】
      【谁问你了?】

      ……

      “踢得蛮高。柔韧和力道都很好。”
      丁嶋安像是场外裁判,在笔记本上草草写着评语。这是他的习惯,凡是和他交手过的,他都会记录在案。要是时间允许,他还会为对手画上一幅速写。

      老那如此评价道,找事的丁嶋安,也是画师丁嶋安。

      他按压眼角,试图放松,鼻梁的痛感让他都吸一口冷气,借着身前出现的小圆镜一看,才发现山根已经淤肿起来。

      身前出现的小圆镜……圆镜被一只玲珑娇小的手持住,腕间悬挂的一对玉镯子折射出温润的光。丁嶋安顺着圆镜伸来的方向,发现那位图书管理员早已站在自己身后,一双空灵的眼难得聚起焦,专注着观察他面部各处紫青的淤痕。

      大概是自己过于专注,加上对方本就是个无声且细致的人,也不知在他身侧站了多久。他连忙说声谢谢,看到墙上的挂钟才知道自己已经大大超时。

      距离图书馆闭关已过去四十分钟,他有些慞惶地收拾被自己叠放成栅栏的光碟,却被管理员拦下。

      她抬住窗帘一角,双臂一震,唰得掀起。
      玻璃上垂落厚厚的水帘,一道闪电划破雨幕。在闪电破空的刹那,丁嶋安闪身到她跟前,一只手护住她一侧的耳朵,以环抱的状态将她带到未被闪电照亮的暗角。

      雷声即落,砸出二人的倒影,银幕上再次播放起现场观众的惊呼与掌声。

      雷声滚滚而去,平复情绪的丁嶋安这才注意到,臂弯里的人被自己架得只能局促的脚尖点地。正仰着脸眨巴眼,一声不吭地望着他。

      他尴尬地咧咧嘴,把人放下,又蹲下身,让对方正看清自己不带任何邪念的目光,用手语比划着:【雷雨天,离窗户远些。】

      对方点点头,用手语回复:【我知道。】

      【伞。没有了。雨。不知道。泡面,2碗。一起吃?】接着有补充一句【谢谢。那里,玻璃,打不坏。】

      手语的语形与语法与口语大相径庭,语序更是颠倒,这让初次实践的丁嶋安有些头疼,而对方打的不快,神色平和,动作利落地拼画着一词一句。丁嶋安没来由的幻想,眼前的小姑娘的声音应当是雨打竹叶那般清丽。

      滂沱大雨下,灯光如一团揉皱的宣纸,铺在窗玻璃上,浸染着雨水挥就而成的泼墨山水。二人就坐在流动的光影间,吸溜着泡得过软的面条。

      银幕上放着一部小成本网剧,相比随意查看的武功记录,这是丁嶋安是精心挑选的——
      《捡堆神仙收房租 》

      他一眼就相中这盘碟的海报,拉高饱和度的梦幻调色,搭配堆人头海报,想必这剧情一定十分无聊。

      他没问身边人的意见,只听着角色咋咋呼呼地说着前言不搭后语的台词。

      这种情景下,无聊可比有趣稳妥。

      最后,还是丁嶋安受不了,又“相当随意”地找到《东邪西毒》。看到关于管理员庄重地点头,才如释重负地将眉头舒展,似乎挽回了自己的艺术品味。

      淡黄色的烛光透过纵横的竹编灯笼,仇恨织就的纱蒙住慕容燕的眼,爱欲笼住慕容嫣的心。

      二人把各自的面汤喝掉一半,丁嶋安的手机响了。

      “是快递,就在楼下。”

      他面不改色地出了门,门缝外的光被无源的风吹灭,惊飞银幕上的一池水鸟,白色的羽毛扑闪过如镜的湖面,投进滂沱的大雨里。

      她的手机也一连串振动,是叔叔发来的语音。

      “这么大的雨,真敬业呀。”她先回复了一串文字,再点开和叔叔发量一样平齐的语音条。

      恒定不变的开场【小汀,最近过得开心吗?】【有人在查你,出价很高。】【我放了些无关痛痒的给他,免得他四处打听】

      最后,一贯跟上【抽时间回来看看吧,别委屈自己。】

      语音结束,房间里只剩雨水不知疲倦的冲刷声。

      她觉得这里安静,尤其是在雨天,无序的雨声能掩盖所有的声音,甚至是自己记忆中,自己原本的声音。

      可是啊,人怎会忘记自己脑海中的声音。
      她越是想忘记,这雨声就拍打进她的脑海,水滴激起浅层巨浪,如同是千百万人在耳畔奔跑。人群中,有五位手握接力棒的少年用毫无血色的面庞痴望着她。她看清了他们的脸,好似在狂笑起吗,又好似在哭泣。他们踩碎轮椅,挣脱出人群,用血肉模糊、白骨外露的腿奋力奔跑,向她跑来。

      关节的摩擦与断裂震耳欲聋。

      她想象手里有只难解的魔方,不去看哪些变形的骨骼,方块间却渗出黏稠的血,灌注于地,快将她淹没。她只好用手环抱住自己,冰冷的膝头贴近温热的胸口,用寒凉刺激自己振作。力度一再加大,把自己缩成一枚蛋,要把自己勒毙一般。

      太安静了,安静得就像窗外的纷繁落下的雨都是缓慢塌陷的恒星,那些庞大的恒星在寂静中轰然爆裂,无形的气浪压得她喘不过气。

      光从门缝中溜了进来,恒星、魔方、白骨……心景中的一切都消散了,耳畔只剩雨声。

      丁嶋安推开门,肩头的水渍如墨点。他挥动手里一份塑封的牛纸袋。

      “劳驾,帮我把我的东西递过来吧。打湿了,就不进来了。”

      见瘦弱的胳膊拎起书包的刹那,他想起经过前台时,看到各类书籍累得如山高。

      他听还书的学生说,那不是管理员怠工忘记归还。这些成山累牍、一看书名晦涩难懂大部头,是那位聋哑管理员的读书清单。

      他注意这位管理员很久了。

      这个身形单薄似少女,神情却稳如老妪的女性如此沉默不语,彼此相互接触也只因遵循图书馆还书、借书的规章制度,目光交流拢共不过十五次,但奇怪的是,他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或许,是因为她天生的不足,让他这个追求完美的人心生怜悯。

      就算有了全性的名头,他的心底还是干净的。

      听窗外雨声阵阵,电闪雷鸣下仿佛有个巨大的闪光灯,留滞房间的空气,照亮眼前不过自己胸口高的女子。

      她是如此的弱不胜衣,白光下,皮肤上的细小绒毛仿佛游浮在身上的雾气。她的皮肤很薄,如此近的距离下,他清晰地看到皮肤下的毛细血管。她的眼睛最为特别,亮得如同盛着一对星星,但星星的光亮来自很久以前,飘忽空灵的,好似未曾来过。

      他对着那双眼,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我能留下来守夜吗?”捕捉到对方不知是困惑还是思考的表情,他又赶忙补一句:“外面雨太大,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太危险。”说完更为后悔,最后勉强搜刮到一句自认为满意的回答,小心翼翼地递了出来:“我在外面,你在里面。等雨停了,我就走。”

      她点点头,看着丁嶋安在笔记本上写下一个名字。

      “我姓丁,这是我的名字。”

      我知道】她用手语比划【我见过你,很多次】接着拿起丁嶋安递来的笔,掐准对方介绍名字的时长,交换了自己的名字。

      【刘汀】

      8
      有两处地方,刘汀常去。

      一处,是自己工作的图书馆的影像阅读室,空旷、舒适、人少。她会选个雨天,在闭馆后掩上门,随机挑一部电影,一个人昏昏沉沉地看。

      她记不清从哪部电影里看到的,电影延长了三倍的人生,她很喜欢。她希望电影也能延长了三倍的梦境,梦里有风,有呼啸的火车,漫山遍野的水仙,还有遥不可及的星河……只有在梦里,她不用停下来去想。

      另一处,是朋友开的俱乐部。这里和整洁空旷的放映室截然不同,地下光线浑浊,时刻人声喧杂,空气都显得拥堵。朋友说,这里能让你好受些,摘下手中的遏制运炁的镯子吧,毫无顾忌的释放自己。

      可她不允许自己这样做。

      她比划着解释,这是她对自己的惩罚,对自己滥用能力伤害他人的惩罚。若不是师父的厉声劝解,刘汀也会放弃体术的修行,彻底成为一名普通人。

      白天她是图书管理员,挑挑拣拣,将庞杂的书目摆放整齐;夜晚她将自己隐在异人的地下俱乐部里,她很欣赏那些不用开口的对决,狠话、烂话都埋在掌风里。

      这两处地方,说不上喜欢,但她也只能在这两出喧闹地得一份清净。她已然习惯将自己放在信息涌动的地方,不断的填充。最终让柔软的海绵塞成一团钢铁。

      或许还有祖传优势,她将自己的异于常人的地方隐藏得很好,就算是在异人云集的狭小空间内,在旁人看来,他也只是以为帮忙端茶递水的新人而已。

      她以为,她能一直藏下去,用“手无缚鸡之力”的状态生活在普普通通的环境里。

      可多么奇怪,有的人全身武装起话筒也无人理睬,可部分人几乎消失成空气的影子,仍然可以成为巨大的存在。

      或许是天赋使然,那种天然使人折服的言语能力,让她天生拥有了令人难忘的使命吧。

      可她没想到,是另一个巨大的存在撞破了她的伪装。也怪不得别人,毕竟是自己一时技痒,露了本事,勾得对方四处寻找自己……

      那个将所有光线都聚拢的男子,自由地穿梭在她自诩的两处安全屋。

      他身边的风总是新鲜而潮湿的。如同月之下,海之上,不断涌动的大朵浪花,在巨大的浪潮声里给身边人带去一片沉稳的月光。

      白天他醉心于翻找各种典籍,这段时间的夜晚他就是各大地下俱乐部的快闪招牌。他喜欢请教,也不吝赐教。但他不会长时间停留在一个地方。

      老那说的对,他是去“找抽的”,但想抽他的人总是未能如愿。到最后所有“想抽”都会上升为“真想抽si他丫的”。

      各地好手们不远万里,聚在高家大小姐的场子。近水楼台先得月,在公司眼皮地下切磋,心里总归是有底的。他喜欢那天的氛围,兴奋过头就招摇过市,结果把在场的所有……
      哦,除了那个瘦弱的小子。

      难得遇到这样的旗鼓相当的对手,与老那完全不同,那小子静谧、飘乎、如霜降之日的风,令人捉摸不透。

      他越是琢磨,就越喜欢去图书馆泡资料,并时不时在高家大小姐的场子“找抽”。可自那之后,他再没见到那个身法灵动的小子。他问高家大小姐那人的去向,得来的回答是“碰”一声的关门声。

      丁嶋安积极学习的态度让刘汀感到焦虑。

      就算高大小姐再三恳求,刘汀也没再去异人云集的地下搏击俱乐部。

      “傻姑娘,你在为公司创收啊,我给你分红啊!”高大小姐此话一出就知道自己毫无胜算,以刘汀家族产业运营方式,摇头拒绝也能让钱翻上一番。

      刘汀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身边的沈河问到:“她是不是觉得我们出价太低。”

      “她只会觉得我是傻 b ,掉进钱眼儿里,说了多余的话。”

      “那什么才是不多余的话。”

      高大小姐眯起眼睛,像只假寐的老虎,唬得沈河紧闭双唇。

      “喏,这不就没多余的话了。”高大小姐爽朗的笑声又回荡在整个地下空间。

      刘汀没有多余的话,唯二的安全屋被外人闯入,还被人四处寻找她的淡入白烟的影子,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感裹挟着她

      好在敌明我暗,她选择不再去俱乐部露面。她思忖着等对方玩累的,离开了,就又有重获独处空间的可能性了。尽管丁嶋安好像扎根在了图书馆,还时不时用越加熟练的手语和她对话……

      只要减少他们共处两个空间碰面的机会,手语练习什么的,她还是能勉强应付过去。

      看见丁嶋安又戴着墨镜进门,她心里先是一惊。在他还书时,鬼使神差地用手语比划起。

      “眼睛。怎么了?”

      “香蕉皮。踩上去。飞起来。趴哒。”丁嶋安回应时,摆出一个平地摔的动作,将拟声词读了出来。

      刘汀捂着脸,把笑容埋在掌心里。

      这是他第一次见这女人笑,那无声的笑仿佛投掷进幽深的空谷,在他心里一遍遍地回响。

      “谢谢你,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他自知不会夸人,真诚地说出口也觉得有些别扭,他说得很轻,周围也没什么人,对方也不会接收到这份真诚。

      于是,他放起胆子,又说了一遍,这一次掷地有声。他想,反正是最后一次了,就让这个秘密融散在缕缕茶香里吧。

      话音未落,对方猛地起身,皮球似的蹿得飞快,丁嶋安想拦也没拦住。他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发现和桌子上摆放的癸水用品。他默不作声地买来一大包姜糖冲饮,附上一张他悄悄画下的人物速写,拜托接水回来的其他管理员带给那位聋哑姑娘,便去往自己常去的桌位上。

      她将脸从清水里捧出来,冰凉的手指触及这微烫的面颊。

      “他可真是一只好看的香蕉呀,就光那么看着,整个人都会腾空飞上去了。”

      她好像明白,不是他的横冲直撞让自己避无可避,而是自己无意间沐浴着纯净的月光,不知不觉就卸下了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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