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分》草莓恶犬

26、无事发生

　　有人把死亡分为生理死亡、社交死亡和印记消失三种。
　　而对于小乐来说，辫子被剪下来那一刻，或者纸条写好的那一刻，他已经在生理死亡之前接受过一次心理死亡了。
　　再到福袋被打开的那一刻，就是属于他的社交死亡。
　　现在，他已经离世的消息又通过沉默的形式传达给了其他人，就这样，他死了一次、一次、又一次。
　　姚海扬听幺爸问过小乐怕不怕死。
　　小乐说：“我怕你们怕我死。”
　　姚海扬总是想起这句话，所以在拿到福袋的时候，他其实心情有点崩溃。
　　福袋是程风启给他的，就在临别前的晚上，收拾行李顺手给的。
　　“拿着吧”，就这么三个字，没有任何铺垫，东西交付得如此匆忙，仿佛是一个随意挑选的路边摊礼物。
　　姚海扬停顿了一会儿，确认道：“不是给你的？”
　　“我没必要那这个开玩笑。”
　　程风启说着，把那只轻巧的红色布袋放在姚海扬的手心。
　　这不是普通的福袋，它承载着太过沉重的意义，也预示着一条人命正式进入最后的倒数。
　　“为什么给我？”
　　姚海扬依然怀疑这个事实，但程风启却不以为意地解释：“他让我拿给我喜欢的人。”
　　也不知为什么，姚海扬顿时觉得怒急攻心，不由得眉头一紧。
　　“你这还不是开玩笑吗。”
　　程风启听他这么说，表情显然是怔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笑脸。
　　“这又不是一个范围，是一个特定的人。他知道是你。”
　　“他这么说的？”姚海扬觉出些问题来，“所以你也承认了？”
　　“为什么不承认。”程风启云淡风轻的，“以后不知道，但目前我也没有再喜欢别人了。”
　　这句话说得如此轻易，却偏偏背后藏着一个沉重的因果。
　　姚海扬攥紧那只红布袋子，努力压低音量讽刺：“程风启，睡过几次你就真把我当女人了？”
　　程风启闻言，反应比刚才还要平静，但他的笑容逐渐变浅，快要消失的时候才开口：“那我也坦白告诉你，我没办法像爱一个女人那样爱你。”
　　姚海扬一时间忽然哑口无言。
　　程风启估计是猜到他会这样，但在对话停滞的间歇，又只能用类似于嗤笑的气声来掩盖不安稳的一切。
　　“我以前没对男的产生过这种感情。”他说，“所以我分不清这种感情到底算什么，但我应该是喜欢你的。”
　　话音未落地，姚海扬一巴掌掴在他脸上，也不是替自己愤怒，就是觉得这个耳光总能扇醒一个人。
　　“你既然确认不了，为什么要向小乐传递这样的信息？你知不知道这个福袋意味着什么？”
　　程风启愣了一下，垂着眼，半天才深吸了一口气，又抬起头看过来。
　　“我知不知道又怎么样，你有什么立场来质问我？就算我把你当做一个扮演幸福的道具，你又以什么身份指责我？”
　　姚海扬一时语塞，激烈的情绪噎在喉咙里，说不出话。
　　他感觉程风启身上忽然就竖起一片无形的刺，结结实实扎在他的肉上，痛得像被长钉捅穿了一样。
　　看来那一巴掌打得值得。
　　程风启停顿了一会儿，突兀地叹了一声。
　　“刚才话说重了。”他的语气变得柔软了一些，“但我有时候真的挺想不通你到底在琢磨些什么。”
　　姚海扬觉得太阳穴在抽动着，一下一下，像翻滚的浪潮，只是暗流都涌在心底，再也发不出来任何声音。
　　他看着程风启的眼睛，像两颗漂亮的玻璃珠子——因为他无法从中再共享任何情绪。
　　他也觉得程风启无比陌生，尽管十分钟前他们刚接过吻。
　　“对不起，刚刚不应该打你的。”姚海扬的目光往后收了几寸，退回到自己的领地，“可能是我反射弧太长了，那天你一根手指捅进我嘴里，我就应该给你一巴掌了。”
　　程风启不予回应，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行，我接受，是我冒犯你了，现在我们扯平了。”
　　他说完，转身回去继续收拾行李，像是无事发生。
　　需要整理的所有物品加起来就一只行李箱，甚至，那只行李箱还是小乐带过来的，程风启就只有一个背包而已。
　　姚海扬站在原地看着，他觉得程风启像一只蜗牛，背着一个壳就是全部了。
　　壳不碎，他就能随时启程，什么也不会留下，只不过，也没有人能进到那个壳里。
　　而一旦壳被入侵了，他的世界就会天翻地覆，迎来致命的冲击。
　　“是我错了吗。”姚海扬像在自言自语，“我不该对你好奇，是不是？”
　　程风启拉起背包拉链的时候比较用力，他憋着口气，声音从喉咙挤出来：“你好奇的不是我。”
　　姚海扬闭了闭眼。
　　“对，我就是好奇自己能做到哪一步。”
　　“哪一步呢？”程风启故作轻松地问道。
　　姚海扬抓住他肩头的一块衣服，限制住了他手底下的动作，让他不得不面向自己这边。
　　“可能已经到了……退不回去的那一步。”
　　姚海扬觉得自己的视线也许是挂住了小乐毛衣上的一截线头，程风启越是躲闪，就缠得越乱，最后两个人都卷在里面，除非剪断，否则无法抽身。
　　程风启没说话，扼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掰开，却还很小心地避着之前脱臼过的那根手指。
　　姚海扬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要靠一根拇指去挽留一个留不住的人。
　　程风启在他那个脱臼过的关节处轻轻揉了揉。
　　“还痛吗？”
　　姚海扬红着眼睛瞪他，想说“痛”，但声音一时间被情绪盖着，只能用力点了点头。
　　他们对视几秒，沉默中只有眼神在缱绻，程风启握住姚海扬那根脱臼过指头，动作很慢也很轻，但就在他做出反关节趋势的那一秒，姚海扬的手臂像触了电一样，猛地收了回来。
　　他们依然对视着，但空气却变了温度。
　　“你看吧，你害怕了。”
　　程风启扬了扬嘴角。
　　“你其实根本就不信任我，还装什么装？”
　　他似乎是通过某个实验证明了某个事实，但对方显然并不买账。
　　姚海扬的脸上空白了半晌，在程风启做出反应之前，他忽然掰住了自己那根脱臼过的手指。
　　他觉得自己的行为似乎没有经过脑子允许，只是反射弧被刺激到了，所以本能地想驳斥。
　　而他的举动也确实得到了想要的结果——程风启下意识制住了他那只几乎无异于自残的手，紧张的眉头把虚伪的冷漠撕开了一道口子。
　　姚海扬也弯了弯嘴角，然后瞬间冷下脸，一把甩开了他。
　　“你看吧，你担心我。所以你装什么装？”
　　程风启的眉头没有松开，但目光却躲到了一边。
　　那道看不见的伤口无比清晰，滚烫的感情从里面涌出来，如此炙热。
　　姚海扬掰着他的脸，让他转过头看着自己。
　　“你总问我在想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他自顾自地说，不管程风启有没有在听。
　　“我之前没想过跟男的在一起，所以我最近总会想这件事。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算什么，我也不敢去想，因为我怕会瓦解我原本正常的生活。
　　“但我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是不是就说明，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也不知道哪个瞬间，姚海扬回过神来，看到程风启就在自己面前，隔着一条手臂的距离，光线却很暗。
　　那张脸藏匿在一个人形的阴影里，上面却有晶莹剔透的水珠，散开在颧骨下的脸颊上，盖住了一颗小痣。
　　“程风启，你哭什么，你他妈不许哭。”
　　姚海扬的拇指一遍一遍地拭去盖那颗痣上的泪滴，直到有一滴泪落在了他的指甲盖上，他才不得不承认，这些晶莹剔透的东西，全部都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把程风启推在了沙发上，就感觉到双手死死压着对方的肩膀，不让人起来，也不让人插话。
　　程风启抬起一只手，接住了一滴眼泪，他把那粒水珠攥在手心里，轻轻吻了一下。
　　那些眼泪就像倾盆大雨，是在这里干燥的气候条件下难得的东西，所以很少有地方能应付得来，如果下在城市里，也许会把城市淹没。
　　但落在两人间，就砸碎了那道最后的防线。
　　姚海扬的手臂止不住地发抖，在撑不住的那一刻，程风启把他搂进了怀里。
　　“姚工，其实很早之前我就在想，等我们告别那天，我应该跟你说些什么。”
　　程风启还仰着头，姚海扬的眼泪依然挂在他的脸上，就像从他眼睛里流出来的一样。
　　“我很想谢谢你，跟你在一起这几天，我觉得自己又短暂地像个正常人了。”
　　姚海扬知道程风启是什么意思，在他问过医生治小乐的病有多大花销开始，他就已经多少猜到程风启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了。
　　但一切的牺牲和求全，最后并没有换来一个好结果。
　　“其实来这里之前，我的人生早就是一滩烂泥了。”
　　程风启笑着说着，还一边揉着姚海扬紧绷的后背。
　　“本来也没打算让你看到我过得这么狼狈，你如果不知道，也许还能轻松一点。”
　　姚海扬的眼泪还堵在喉咙里，他说不出话，只能死死攥着程风启肩头的衣服，以此达到小小的抗议。
　　我可以跟你走吗？他想问他，但他问不出来，不仅仅是眼泪在捣乱这么简单。
　　程风启一定也明白，所以很努力地笑了一下。
　　“就当做无事发生，这是最好的结果。”
　　他说完，把手放开了。
　　讲到这里，姚海扬终于松了口气。
　　“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我们彻底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