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地》佛鹤

4、过往

　　方玉马不停蹄跑了，池入竹跟着岑间进入灵异所。
　　灵异所人不算很多，却也没有太少。岑间领着他直走入自己的办公室，他办公室走的简约风，池入竹一眼便将内部的所有物件尽收眼底。
　　岑间走到办公桌前又停下，他转过身看向池入竹，指节无意识地轻扣起桌面，发出咚咚的声音。
　　池入竹站在他对面，看着他无意识的小动作，回忆起一些往事。
　　好像陛下小时候……就有这个小习惯了。
　　那年是玄临四年，黎国正是盛世，修行两百多年的池入竹被当今圣上邀入皇宫，并受封为国师。
　　圣上给他专门建了一座行宫，赐名观天楼。观天楼建在一处幽静少人的竹林里，这是他提的要求，他可以做国师，但居所必须安静。
　　观天楼离太子殿极近，想来是被皇帝特意安排过的。
　　池入竹没多在意，权当自己是在游玩的。
　　最近上归山里无聊得很，师父他老人家闭关了，两个师弟一个收了一个自己不大喜欢的徒弟，另一个则潜心修炼，偶尔同自己交谈也是一副敬重长辈的模样。
　　虽然池入竹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但他喜欢热闹。他喜欢看、喜欢听，但是不喜欢融入热闹。
　　刚入住观天楼的前半个月，竹林清幽雅静，皇帝像是忘了有他这个国师般，基本上没怎么来过。
　　池入竹闲的没事就捏两个傀儡陪自己下棋，或是看两个傀儡舞刀弄枪。
　　这种半热闹半平静的生活在半月后被打破——皇帝带着当今太子驾临了。
　　池入竹站在楼前，行了一个不大规矩的礼，视线穿过面容拘谨的帝王，落到帝王身后跟着的小团子身上。
　　小团子穿着月蓝色薄衫，看上去是畏手畏脚的胆怯模样，对上他的视线就往帝王身后一缩。
　　但他缩到一半，就被帝王推了出来。
　　帝王笑得和蔼：“这是小儿岑间，也是朕的太子。”
　　帝王扭头对缩着头不说话的小团子悄声说：“快见过国师。”
　　小团子很乖，嗯了一声上前一步，弓着身子奶声奶气地喊他：“国师大人好。”
　　池入竹朝他点点头，算作回应。
　　他这番举动算有些无礼了，但帝王并不介意，只把年纪尚轻的太子推到他面前，对他道：“太子还未取字，还望国师为小儿费一番心思。”
　　池入竹食指曲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自己的下巴，看起来像在思考。
　　竹林里传来一阵夏风，带着一股燥热，帝王额前冒出细细的汗珠，小团子抿着唇看自己。
　　池入竹却感受不到热似的，他朝帝王道：“字时宴如何？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帝王拍手叫好，说他字取得不错，还说想让太子跟在他身后学习。
　　池入竹没说拒绝，只朝自己楼内部点了点下巴，说：“这楼里不拒绝太子殿下，想来就来。”
　　帝王紧张的脸一松，哈哈笑着拍了拍小太子后背，他拍得有些重，小太子闷哼两声没说话。
　　帝王说：“那就多谢国师了！！时宴，快！谢过国师。”
　　小太子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帝王口中的时宴叫的是自己，他闷闷地说：“谢过国师。”
　　池入竹嗯了一声，没多注意小太子。
　　小太子盯着池入竹，心里纳闷极了。
　　这个人又无礼又冷冰冰的，父皇为什么要对他那么尊敬？
　　许是惧怕池入竹周身冒着的“离我远点”的气息，小太子只盯了一会儿就收回目光。
　　他还是有些怕的。
　　池入竹将小太子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但他神色自然地指了指顶上正烈的太阳，说：“快午时了，臣还要歇息，太子殿下改日再来吧。”
　　帝王生怕惹这位神秘但样貌年轻的国师不快，忙不迭带着小太子离开了。
　　月蓝色薄衫的小团子走到一半回头朝倚在楼门边上出神的池入竹投去视线，正好对上刚回神的池入竹眼。
　　小团子明显慌了，原本跟在帝王身后的小小一团突然窜到帝王身前，像是身后有什么妖魔鬼怪在追他一般。
　　帝王只当他年纪小所以有些怵国师，并不太在意。
　　事实上，帝王自己也有些怵国师。
　　当初打听到上归山上的神仙下山了，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邀请的，但没想到神仙虽然冷冰冰的不好接近，居然会同意来当国师。
　　妖魔鬼怪看着那个月蓝色小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中，转身走入楼内。
　　次日一早，小太子抱着他的功课站在观天楼前，非常倔强地没有敲门，应该还记得昨天和妖魔鬼怪对视的那一眼。
　　更何况小太子来也不是自愿来的，是被自己父皇强逼过来的。
　　他违抗不了父皇，又不想见到那个冷冰冰的国师。只能抱着功课蹲在观天楼门前看蚂蚁。
　　他没带护卫太监宫女，因为父皇说国师喜静，让自己别带那么多人扰了竹林的清静。
　　但小太子也逃不掉，因为竹林外安排有宫女太监，如果自己逃跑的话，就会有宫女太监向父皇告状。
　　小太子郁闷急了，把所有罪和错都丢到国师头上。
　　正生着闷气，小太子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叫自己。
　　那人唤道：“太子殿下？”
　　小太子一听就知道这是那个冰冷冷国师的声音，国师的音线独特，像寒冬腊月里的带有生机的雪。
　　小太子捏紧了自己手里的功课，尽量忽略掉那道呼唤。
　　池入竹见小太子不搭理自己，打了个响指，一个身形高大的傀儡从楼内走出来。
　　“主人，有何吩咐？”傀儡低着头站在池入竹身侧，半边身子隐在黑暗里。
　　“看见那个小孩了吗？”池入竹指了指蹲在地上的小太子。
　　傀儡投去视线：“看见了。”
　　“拖进来，再把门关上。”池入竹面无表情发号完命令，转身回去了。
　　傀儡消化了一下这句话，便大步朝小太子的方向走去。
　　小太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身形魁梧的傀儡提溜起后衣领，往观天楼的方向拖去。
　　小太子生平第一次被人这么对待，憋屈极了，又不想失了面子，一路过去一声不吭。
　　于是小太子以一种极其狼狈的模样出现在池入竹眼前。
　　池入竹见自家傀儡真把太子拖着送过来了，一时间觉得有些头疼。
　　“放下他。”池入竹说。
　　傀儡乖乖放下小太子。
　　小太子怀里还抱着他的功课，看见池入竹就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池入竹支着脑袋在面前的棋盘上落下一子，朝小太子的方向招了招手。
　　“懂棋吗？”池入竹问。
　　小太子不说话，抱着功课倔强地站在那里。
　　池入竹第一次和小孩相处，第一次后悔自己的决定。
　　当初就该让他们直接滚的。池入竹冷着一张脸想。
　　见小太子一时半会没有低头的打算，池入竹两指捏出一个像小猫样的傀儡。
　　猫一从他手上现身，就一溜烟窜进了僵着一张脸的小太子怀里。
　　功课散落一地，倔强的小太子满脸慌乱地接住白猫，而那个他眼里冰冷冷的国师大人居然俯下身来，拖着长长的懒懒的调子把刚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懂棋吗？”
　　小太子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池入竹拉着他的手，领他到自己书房，指着书架上一排的书问：“会认字吗？”
　　摸着猫的小太子犹豫一下，说：“会。”
　　池入竹示意他到软榻上坐着，自己随手抽了一本古书，翻了没两页，余光扫过坐立不安的小太子，池入竹突然发问：“太子殿下，您的理想是什么？”
　　小太子没想过他会问这个问题，用搪塞父皇的话回答：“治理天下。”
　　池入竹头也没抬：“我要真话。”
　　小太子不说话了，指节开始无意识地轻扣起桌面。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小太子仰起脸看向那个翩翩如玉的国师：“那你呢？”
　　“我？”偏偏如玉的国师掀了掀眼皮，看上去兴致缺缺，“没有。”
　　小太子哦了一声，看上去没信他的话。
　　但池入竹没骗他，他确实没有自己的理想。他此次下山的原因还有一半是被赶下山的——师父他老人家闭关闭到一半，突然借傀儡给自己传话，让自己下山去找自己修行的目的。
　　“回去吧。”池入竹说，“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理想抱负了什么时候来。”
　　小太子又是哦了一声，只是放猫的手有些不舍。
　　池入竹没说什么，等小团子离开后又与傀儡下了一盘棋。
　　“您有些心不在焉。”棋下到一半，傀儡突然说。
　　池入竹敛下眸，没说话。
　　观天楼一连安静了好几天，太子殿内太子一连几天都没有出门。
　　直到一个午后，池入竹正和一个傀儡下棋，观天楼大门突然传来了一阵扣门声。
　　池入竹示意傀儡开门，自己继续研究棋。
　　棋还没研究完，独属于小太子的带着冷的声音响起——
　　“国师，我知道我的理想了！”
　　池入竹支着下巴看他，像是在等一个回答。
　　小太子说：“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他说得认真，全然忘却了最初见到池入竹时的害怕，眸子里闪着亮光。
　　后来每一天来这里，小太子除了听他讲书、陪他下棋，还会问池入竹各种问题。
　　最常见的是如何安民。
　　池入竹印象尤为深刻的是有一回小太子提问他：按国师所说，真正的太平盛世是怎样的图景呢？
　　那时黎国已经有衰颓之兆，太子整日忧心忡忡，和当初那个摸着猫听他讲书的小团子大相径庭。
　　那时池入竹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说了八字。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