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墟神临》宁嗔

43、锻刀为谁

　　大夏开朝之前，前代数极德尽，列国离析，旱涝不济，赤地千里，烟火断绝，天下大乱。干戈饥馑，征敛瘟疫，死如乱麻。小民悲戚流离，无复农者。

　　及至高祖，膺天眷命，得仙人入梦授以治水之法，遂造九犀以镇河川，安邦治国，自此民务稼穑，衣食滋殖……

　　夏王朝开朝至今已有九百余年，顺应天命的殷夏皇室即便历经政变动乱，也难以撼动它的统治地位。

　　传说殷夏皇室血脉可以修习成仙之法，可保龙脉昌盛不衰。历代皇帝开疆扩土，武德沛然，百姓莫不顶礼敬畏，皇室御下越发骄横，当疆域达到巅峰无可开辟之际，内部的争权越发激烈。

　　曾经被九犀镇压过的大地面临干旱，朝廷征发各地民众捐献铜铁，铸造镇地神兽来祈雨。大小官吏、地方乡绅伺机盘剥，庶民苦不堪言。

　　紫朔山庄原在淮州，山庄庄主陆臻娶了州牧的女儿为妻，生下长子陆宵行。征收铜铁的三年限期到，当地乡民缴纳不起足额铜铁，淮安王准许宽限一年。一年期满，铜铁仍不足，州牧将被淮安王治罪。

　　陆臻不得已，熔铸山庄库内私兵补足缺额。

　　一年后淮安王请命南下征讨异族，再度征收铜铁打造兵器扩充军备。陆臻被任命督管武器铸造，这一年，妻子生下次子陆游光。

　　一年后淮安王奉旨出征讨伐东南异族，尔后海妖进犯海疆。淮安王在外戍守十余年，几度兵败式微，苦心经营数年终于反攻，逐渐在南方水陆交通要地形成戍守重兵的态势。

　　当时有流言声称淮安王暴戾独断，睽孤横逆，为无德之人。封国境内的铁犀因此遁形，水涝连发。朝廷命大臣以及王侯前往封国调查，命五千士卒拉起沉下铁犀的铁链，果然不见铁犀。

　　随后又发现紫朔山庄窑炉内有铁犀熔铸的证据，钦差大臣判定紫朔山庄为了逃避铜铁缺额的惩罚擅自熔炼铁犀，当即下令封锁整个山庄缉拿全部人员。

　　陆宵行和陆游光被陆家和接应的世交竭力送走遁逃到栖云山庄，其余上下六百余人因忤逆朝廷被就地诛杀。

　　铁犀因君王无德而泯灭神力的流言甚嚣尘上，淮安王不久便以清君侧的名义挥师北上，攻入京师，监禁当朝天子。一年后，天子以无德禅位淮安王后病薨，淮安王继承大统，号为武帝。

　　武帝继位后，为陆家平反。陆家两兄弟被召到京城，重建紫朔山庄。弟弟陆游光更是被武帝器重，年纪轻轻就随军出征，仅仅几年就战功赫赫。

　　疆土扩大到险恶之地后，夏朝无可外扩。新帝登基，也无法改变九犀镇压天灾效力衰退的事实。

　　凡间皇室修仙，耗费大量土地种植攫取地力的灵植，百姓的田产被皇商威逼利诱抢走，仅剩边远的西南产粮地区供养偌大的王朝。

　　王朝疆域扩大，但是底层百姓被盘剥的情况依旧没有好转，反而需要提供更多的民力去修筑新的防御工事。困苦压抑的生活迫使许多人萌生了谋逆之心。

　　类似的情况还出现在夏王朝的内部，为了加强对辽阔疆域的管理，王朝豢养了一批为己所用的修士，部分修士并不全然臣服于皇室，在历史中陆续有人叛逃。

　　叛逃者甚至与一些颇有天资的凡人散修、宗门帮派联合起来形成反抗势力，试图在王朝的暴虐统治下撕开一道口子，但是很快就被军队镇压。

　　栖云剑庄就是这些反抗势力中的支持者。

　　栖云剑庄当初在紫朔山庄灭门的动荡中收留了十多岁的陆宵行和陆游光，转眼几年过去，昔日恩人反倒成了受恩者的阶下囚。

　　陆氏兄弟以胁从的理由为他们抗辩，救得了他们一时的性命，救不了他们的同党。

　　那天陆宵行将栖云山庄的人从军营里带走，次日就被朝臣奉旨，将主犯羁押到刑部大牢候审。

　　武帝夺位后，对其他藩王也心存忌惮，在任用他们平叛征讨的同时，也在忌惮他们走上自己一样夺位的道路。在这样的猜忌之下，他更加穷兵黩武，希望将麾下修士打造成一支强横的军队。

　　给了修士强大的武力，但是如何保证他们的忠心，对于这样的难题，皇室似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陆宵行恐怕其中有着不为人知的诡异之处。

　　陆游光才平叛归来，按理说对武器的需求不再那么高涨。陛下更是在宫内摆酒设宴，犒赏群臣，一派歌舞升平。

　　可是他在山庄督造兵器的这几天，竟然被一连催发了几道诏令，要求他必须尽快完成这一批精锐刀剑的制作。

　　而交给他着手炼制的武器，都是按照修士的尺度标准打造的。

　　陆宵行古井无波地找推辞：“督造兵器向来是慢工出细活，急不得。”

　　催促的官吏甚至对陆宵行说：“陆大人，栖云山庄的逆贼里，有几个是媵蛇的血脉。希望您能物尽其用，不要辜负了朝廷的重托。”

　　陆宵行眉头一皱，那天八王爷那么爽快放人，果然留有后手。“微臣向来尽忠慎事，陛下圣明，才委任与我。不是哪位臣子替陛下先忧自此？”

　　传令官瞥了一眼这位阎罗的哥哥，脸上怒容不显，威仪更盛。官职不如其弟显达，皇室手下自恃修为飞扬跋扈的修士不知凡几，但真的跟这位过不去的，明面上也没几个。

　　论起精通炼器，王朝上下罕有对手，不知和仙界内的高手相比如何？

　　传令官心绪微动，隐晦道：“宝刀赠英雄，陆大人早该明白的。”

　　传令官拜别后，陆宵行眉头拧紧。“游光在哪？”

　　侍从回道：“二少爷两日前就被召入宫宴饮，至今没有回府。”

　　陆宵行立即命人准备车马入宫。

　　暮色四合也掩盖不住阴沉的天气，街道上点起了灯笼。皇宫前兵马巡防，行人神色匆匆，收拾各自的营生，生怕耽误了宵禁，看不见多少欢喜笑骂。

　　验过身份后，车马驶入宫门。宫墙深深，锁住了三宫六院里的笙歌与冷寂。

　　过了几道宫门，宫内太监拦住盘问，陆宵行下马说要面圣，太监面上堆笑，话里话外却是不给放行。

　　宫墙上被割裂的天空压抑逼仄，终于落了些雨点下来，稀里哗啦地砸落在地上，冷冷地卷起些潮湿的土腥气。

　　上了年纪的太监招呼着小太监给陆大人打起伞，一边见缝插针地劝他宴会长久，天气不佳，不要白白在雨里苦等受凉。

　　可惜陆宵行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雨声间杂着雷鸣，震得宫人磨炼过的沉稳神色都不由得露出了几分惊慌。

　　宫墙通向远处，但是每一步都有着无形的禁锢。九百余年的砖瓦，承载着九百余年累积起来的条条框框。在这里，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值守的老太监见多了入宫求见的臣子王公，就算能上天入地的修士也要在着宫墙低下一头。几十年的深宫生活，让他明白规矩比人命还重。

　　眼前这个年轻的朝臣，沉默和顺从下，执拗得可怕。

　　这种人，要么是被规矩磨平棱角，要么是将规矩改写，总之是敢和条例扳手腕的硬骨头。沙场上再硬骨头的陆游光将军都对皇权俯首称臣，这位陆宵行大人还能越过他去吗？

　　狭长的宫道上出现了人影。来人穿着御赐的玄色五爪金蟒袍补服，面容在潇潇夜雨中迷糊不清，宴后跟随身后的不是成列提灯打伞的宫人，而是重甲加身、手握长刀的禁军。

　　御赐的车架已备好，值班太监似乎畏惧他身上的冷厉气息，不敢稍近一步。

　　陆游光慢慢走近，陆宵行看到他冠冕下的面容上，是异样的餍足和厌倦。

　　雨里的铁锈味并不陌生。

　　“哥哥怎么来了。”

　　“进宫面圣，向陛下请示叛贼如何惩处。”

　　陆游光的声音有些艰涩：“首恶及党羽已诛杀殆尽，其余从犯及家人没入贱籍……”

　　还没等到朝廷审问，这桩谋逆大罪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一场雨横亘在两人面前，刺骨生寒。

　　传令官催促他以媵蛇血脉之人祭剑，恐怕是得了八王爷的授意来嘲笑自己的吧。要救的人救不了，剩下的人也只是祭品。

　　“哥哥，为我锻一把刀吧。” 陆游光说，“陛下恩准在京郊山脉开采矿石，最好在出征边海之前完成。”

　　这话他听过陆游光说了许多次，从年少到如今。自己早该答应的，何必等到什么陛下王爷来传话。

　　“……好。”

　　沉默许久，老太监斗胆请他们上车。“两位大人，雨夜寒凉，正好陛下赏赐陆将军新的车马，何不上车再慢慢叙谈？”

　　陆宵行没有再说话。

　　“府里还有事情要处理，就不叨扰兄长了。”陆游光低声道，转身上了马车。

　　御赐的玄色蟒袍在雨夜里浮动着金色的光，彰显着天家恩荣。轿帘放下，将所有视线隔绝。

　　陆宵行在雨中静静站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上车离开。

　　狭长幽深的宫道延伸到宫墙看不见的远方，但谁都知道终究是要分道扬镳的。

　　淅淅沥沥的雨声，掩埋了无数宫墙内的叹息。

　　陆哥：硬了硬了，拳头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