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木春深》小梅妮卡

1、初入盛都

　　【引子】
　　盛元十二年，夏末。
　　虽已近子时，但今年的日头似要比往年都更毒辣些。晚风习习间，仍不觉有凉意。昭和宫的女婢梨儿收拾出公主的贴身衣物，如往常那般叠进浣衣司送来的接香匣，这一日的事务方才算是结束。
　　今日是公主的花信礼成典，热闹了一日，梨儿此刻却也不觉得疲乏。反倒是礼成典上那歌伎唱的小曲，还在耳畔回荡。梨儿生性喜好声乐，四顾无人，便合着耳畔边的曲调哼了起来。
　　越哼越是着迷，那歌伎仿佛是在自己眼前一般，拉扯着自己放肆的跳啊舞啊，梨儿就这样半垫着小步，朝那歌伎冲去。
　　待到查夜嬷嬷听到动静的时候，只见梨儿正倚坐在昭和宫附近的一处枯井旁。冲着嬷嬷莞尔一笑后，便转身投入枯井。
　　嬷嬷忙大声疾呼，待众人赶来，有大胆者身系麻绳下至枯井救人，但拉上来后，下井者却面色惨白，似魂魄尽散之态，直言井下梨儿已化枯骨，面目可怖，但却仍能低吟不止。
　　再一日，为平宫内惶惶人心，待正午阳气最盛之时，宫内又派侍卫下井查验，这一次，换作侍卫白着脸，哆哆嗦嗦回报：“枯骨不见，只留血字。”
　　问是何血字？
　　侍卫闭口不言，只言己罪不可赦。
　　无奈之下，南盛护殿司副阶大人尚宗明只得亲身下井，一探究竟。待看到那八字，倒吸一口寒气。井底血气扑鼻，八字赫然可见：盛恶满盈，天惩将至。

　　元康驿站，午时。正是大漠一日中最难捱的时候。
　　差信官和护卫缩挤在驿站的篷布下，咒骂着此次的差事。约莫半炷香之后，远处才有人影，待跑近了一看，是七八人的前哨队。领头的男人是二十出头的眉眼，但脸上身上都是被大漠日头刀刻的痕迹。
　　“可是盛都来的差信官大人？”男人言语中，颇有不满。
　　差信官知道如今是在顾家军的地盘上，倒也不敢顶撞，拿出官印文牒审过后，堆着笑地询问此行要找之人——顾景晟。
　　“将军在军营等你们二人，马够快吗，够快的话跟上。”说罢，男人两脚一夹，马蹄下顿时卷起沙雾，待差信官慌乱中爬上马，前哨队一行早已领先其大半。
　　“一群莽夫。”差信官低声骂着，脚下倒不敢停歇，毕竟无边荒漠，但凡掉队，下场便是一个死字。
　　颠簸的五脏六腑几近错位的差信官，下马后不等平息片刻，又被催促地快步跟上那黑面男人。军营设在元康大漠东南的一处绿洲附近，此刻演武场上新老兵正在训练，军营正中的一排联房，想必便是将军的营房。
　　差信官猜测着，但却见黑面男人绕过了那排联房，径直朝其后的一排大帐走去，直到最里面一处方才停下。
　　“将军在里面等着大人，进去吧。”
　　来了军营，便不怕这荒漠夺命。差信官也终于拾起了大人的模样。拍了拍身上携着的黄土后，不慌不忙钻进大帐。
　　帐内布局简朴，一床一桌，外加一座兵器架。上摆一把玄月银枪和一柄叫不上名字的佩剑，算是这帐中最值钱的玩意儿。
　　差信官踱步至正中四顾，正疑惑这人去哪了的时候，一声“大人，辛苦了”的声音自后方传来，差信官警觉转身，才见顾景晟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
　　“职责所在，何谈辛苦二字。”片刻诧异后，差信官打量着身后这位只着常服的将军。
　　他与顾家这位公子少儿朗时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便觉得面容俊朗，如今在元康大漠戍边十年，倒不似外面那群莽夫，风霜刀剑下也不曾毁了这副脸皮。皎如玉树临风前，说的大概便是此人的模样。
　　一番寒暄后，差信官从怀中掏出升龙传信筒，清清嗓子，说道：“卫将军顾景晟，跪接王谕。”

　　顾景晟的亲兵守在帐外，军营内中阶以上的将官都被叫入帐中议事。将士们虽仍照常训练，但山雨欲来风满楼，将军要进都赴任的消息还是被传了出来。
　　完成任务的差信官，无事一身轻，此刻正在帐内与手下推杯换盏。想不到元康这偏僻之地，竟有如此甘冽的泉，酿出如此醇香的酒。而这几日昼夜不停的奔波，唯有美酒可以宽慰，不觉间便喝至兴头，又在手下人的溜须拍马下，越发飘飘然起来。
　　“顾景晟不可能不知道王上的意思，他这把刀，锋芒太露，王上不收在手边不安心呐。”
　　“大人，那顾将军明日会不会不愿随您回盛都。”
　　“那不会，他不为自己考虑，总得为他手下这些兵士考虑。不回？不回就是谋反，他爹娘都已经反了一回了，难不成他还想反第二回？他有几个脑袋？”
　　同一时间，顾家军的几位将官纷纷脸色凝重的从帐内走出。领头的是副将肖明宇，脸色更是难看。将军明日启程回盛都，顾家军今后的大小事务届时都将交由自己和几位参将负责。倒不是畏难，而是替与自己亦兄亦友的顾景晟感到憋屈。
　　自他被下放此地，戍边多年，盛都都不闻不问，每年拨下来的军费，连马匹的草料都买不下几车，若不是顾景晟，在这荒芜之地锻造出顾家军这只战无不胜的强军，无数次逼退达摩来犯，南盛哪有这长达十年的边境安稳。如今倒好，不说嘉奖，反倒是派来个油头白面的差信官接人，说得好听，什么堂堂护殿司，明眼人谁不知道，这是王上的一招明升暗贬。肖明宇担心，远离朝堂多年的顾景晟，此番进都，凶多吉少。

　　第二日天还没亮，顾景晟便带着差信官低调上路，送他的也只有肖明宇几位心腹。走出军营，顾景晟朝身后几位将官抱拳。
　　“此行归期未定，这段时间就有劳各位了。”
　　“将军放心，有我们在，顾家军不会乱的。”
　　顾景晟点点头，却见肖明宇眼神闪烁，便会意朝前走了几步，拉开了与差信官的距离后，肖明宇朝顾景晟递上一枚短哨。“此行凶险，若有危难，吹哨可唤我的疾云鹰。我等定会誓死相助。”
　　顾景晟接过短哨，用力在肖明宇肩上拍了几下后，旋即快步上马，疾驰而去。尘土飞扬间，人影如豆，很快便消失在无边荒漠间。

　　披星戴月，疾驰赶路五个昼夜后，盛都城门近在眼前。十载未归，如今的盛都早已和自己记忆当中的盛都不同，顾景晟颇有些近乡情怯的苦涩。反倒是一旁的差信官格外兴奋，舟车劳累，但总归是平安地把顾景晟请了回来，自己这件差事办的如此妥帖，想必回都后少不了嘉奖。下马活动的间歇，不远处一行人朝顾景晟走了过来。
　　顾景晟并不认得来者，但见差信官纳头就拜，便猜来人官阶不低。
　　“在下尚策厅太守公王一冠，特奉王上之命，护送顾将军进宫。”说罢，男人给身边宫人递了一个眼色，对方迅速呈上一件银袍。“王上早就听闻将军治理顾家军有方，自创玄月枪法出神入化，更是被达摩一族称做桂月将军。今日您阔别十载后首次入都，理应一展桂月将军的卓姿风采，所以王上特赐月照九州素锦披风，望将军着此衣入盛都。”
　　看着匣中绣线盈盈的披风，顾景晟心下不由冷笑一声。不穿是违背王意，穿了便有居功自傲之嫌。虽盛都物是人非，南盛宫中的掌舵者还是这般狠辣。但眼下也无更好的借口推托，只得接过披风，随王一冠高调进都。
　　沿途遇车市人流，王一冠必命宫人高声呼喊“桂月将军进都”，引无数百姓侧目围观。加之顾景晟玉树临风，披风加身挺拔俊朗，便更惹人瞩目。原本顾家军就威名在外，如今得见将军真人，百姓自是热烈难挡。人群中也不乏有年迈者，了解当年顾家倾覆往事，不由小声感慨：
　　“顾家，这是又要回来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