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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记司马家的一件小事1 ...

  •   “差不多有一星期了,吃完饭以后没有办法剔牙……”
      司马懿在系鞋带的时候这样嘟囔了一句。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正在厨房洗碗的张春华听见了,让正在卧室里收拾书包的司马师和司马昭听不见。但他又的确在自言自语,于是司马懿没有等到张春华的回应,就拎起公文包上班去了。关门前,他听到了伴着流水声的母狮咆哮:
      “胡说!我每天吃完饭都会拿一根出来用!”
      这完全是信口雌黄,就连张春华自己也知道。她是在上周末吃晚饭的时候发现牙线已经用光了的事实,夫妻俩对此一致缄口不言,于是她打算趁着第二天司马懿上班的时候去一趟超市。她进了超市以后买肉、买菜、买水果,给司马师和司马昭分别买了两大盒悦鲜活,唯独忘了牙线,晚饭的时候才想起来,于是她打算明天单独去一趟楼下的小杂货店。但她白天忙着做甜点,一天的时间又过去了,到了晚上,司马懿依旧没说什么,而是选择在某个工作日的早晨看似随意地吐出了一句云淡风轻的话。
      这下张春华可忍受不了了。她的确是忘买牙线了,但最多只有三天,司马懿却说是一星期,这是故意夸大事实,让她在孩子们面前难堪。而且牙线也不是什么非用不可的东西,司马懿平常半个月才用一根,却偏偏在这三天的空缺期里产生了巨大的需求,这纯粹是在找张春华的事。而司马懿也非常了解张春华的战术,她往往在恼羞成怒的时候会以攻为守,以进为退,他觉得每次争执的结果都是他在沉默中妥协,但这次他决定不再忍受了。上午十点,司马懿把刚刚整理完的会议记录交给了曹丕,随后编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发到张春华的微信上,说总裁让他加班,他今晚住办公室了。但助理办公室里哪有什么卧室,他得想办法住进总裁办公室。
      “下班的时候我把里屋钥匙放桌上,你自己过来拿。”
      这是司马懿第一次因为个人私事请求自己的老板。令他没想到的是,曹丕既没挑起他那双充满嘲讽感的眉毛,也没有趁机给司马懿增加业务量,而是垮着个丕脸,告诉他被褥和备用洗漱工具的位置。他还说自己也偶尔住在这里,为了躲避家里某个聒噪粘人的大学生,所以能够理解司马懿。
      您的理解好像有点不太对呢。
      不过司马懿只是想了想而已,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毕竟曹丕还不知道他跟张春华请假的理由。张春华是在下午三点半回复司马懿的,只有“知道了”三个字——符合她一贯冷漠干练的作风,但司马懿知道她早就看见了,她会故意拖段时间再回,以表示司马懿在她生活中的存在感微乎其微。司马懿一想到这一层就火大,他独自坐在乱哄哄的食堂里吃着晚饭,边吃边生闷气,直到吴质叫他叫到第三遍,他才听见对方要求拼桌的请求。
      司马懿连续三天只在日落前回家换衣服。第一天他没回,第二天他回家拿内衣,第三天他把在曹丕办公室洗完的内衣带了回来,趁张春华不在阳台的时候晾好,之后又匆匆走人。张春华一听到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就跑到厨房,并把厨房的玻璃门一合,背对着司马懿假装在做甜点,直到重新听见关门的声音她才离开厨房。在接下来的一星期里,每当他们试图解决矛盾,都会制造更大的矛盾。只要张春华不承认餐桌上没有牙线,司马懿就不打算回家;只要司马懿不承认自己是在故意找事,张春华就不打算让他回家。
      本次事件又顺带着让他们回忆起了司马家的每一个令人不愉快的清晨事件,这其中最让张春华感到恼火的就是起床时分。司马懿的生物钟时刻处于良好的运转状态,但张春华喜欢睡懒觉。每天六点左右,张春华都会在朦朦胧胧的困意中听到耳畔传来一声低沉的咳嗽,这是司马懿今日宣布自己还活着的第一个标志,目的就是要吵醒张春华。之后,他开始踢里踏拉地寻找拖鞋。他一边含混不清地低声抱怨着没人能听清的废话,一边慢吞吞地穿上睡衣睡裤,张春华闭着眼睛假装没醒,却用耳朵实时锁定着司马懿的动态位置。她听着他穿好拖鞋和衣服,跌跌撞撞地走向卫生间,用很大的声音小便、洗脸、刷牙,并且不关门。完成这一切之后,司马懿磨磨蹭蹭地回到卧室,脱掉松软厚实的睡衣,换上他待会儿上班需要穿在里面的衣服。
      张春华不知道,司马懿在这会儿总会借着微弱的晨曦偷看她的睡颜。在司马懿眼中,没有人比沉睡中的张春华更加优雅,也没有人比睁眼后的张春华更加凶悍。看了几秒后,司马懿开始寻找自己的眼镜——他平时不戴,只会在办公室写报告的时候需要。他在自己的床头没找到,又去张春华的床头找,他正打算打开五斗柜的抽屉,却突然听到张春华用半梦半醒的声音说道:
      “你昨天把它放在书房了。”
      紧接着,她突然睁开眼睛,用完全清醒的声音说道:
      “在这个家里最倒霉的事情,就是永远不能睡个安稳觉!”
      司马懿没有回嘴,而是去书房找眼镜了,于是张春华洋洋得意地赢下了今天的第一场比赛。事实上,这是他们之间的一种小情趣,神秘、邪恶、杀伤力大且不为阁楼上的孩子们知晓。比如张春华某天午睡前正靠在床头阅读《包法利夫人》,司马懿这时推开门进来找东西。他一边叹气,一边按顺序打开五斗柜的每一层,张春华也不知道他要找什么,但她不会主动问的,因为这是一个谁先开口谁就输的游戏。两分钟后,司马懿找到了他需要的东西——一个指甲刀。他慢吞吞地合上五斗柜,张春华赶紧把视线集中到书页上。司马懿趁机看了她一眼,随后发出一声标志性的叹息,边走边自言自语道:
      “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是喜欢写报告的老头的,有些人真是幸运,还有时间每天看小说……”
      司马懿嘟囔完便离开了卧室,临走前没有关门。走到书房门口时,他恰到好处地听见了来自卧室的母狮怒吼:
      “有些人真是天生缺乏教养,连随手关门这种小事都学不会!”
      在最初的激情过后,他们需要这样的危险性消遣来修补破破烂烂的婚姻。理由很简单:在很多个不安的时刻里,司马懿需要张春华,他需要叨扰张春华来缓解他工作中的种种焦虑,而张春华则希望司马懿在家的时候尽量不要来麻烦她。他们就这样乐此不疲地重复着毫无意义的斗争,直到这种危险娱乐引发了牙线事件。
      多年以后,当司马懿回忆起那场漫长的斗争时,他不禁震惊地发现,原来他和张春华在婚姻中所做的一切最终都是为了培养仇恨,这种仇恨一直延续到张春华的离世才戛然而止。他们都不肯承认牙线问题是自己的错误,于是这场争吵终于从卧室蔓延到了客厅,从厨房蔓延到了浴室,从楼下蔓延到了楼上。司马昭在父母争吵的时候趴在阁楼的栏杆上偷听,听明白以后,他跑到司马师的房间向正在做物理题的哥哥说明情况,司马师于是在第二天放学以后去学校的小卖铺里买了盒牙线。
      但孩子们不明白的是,父母之间的问题岂止是一盒牙线就能解决的。吃晚饭的时候,司马懿和张春华都看到了崭新的牙线盒,但没有一个人有任何反应,司马昭伸出小胖手指着牙线盒,刚想说话就被哥哥塞了一块红烧肉,等他咀嚼完咽下去以后又想说,又被哥哥塞了一块红烧肉。饭后半小时,夫妻二人带着儿子们去附近的操场踢球——实际上只有张春华一个人带着小孩,司马懿坚决不承认自己跟他们是一路的,他独自迈开大步走在最前面,等到张春华找到他的时候,他早已占据操场的一角并开始打太极了。
      令司马懿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场争吵最终居然还能蔓延出他们的房子。操场上的人很多,有长跑的,散步的,打拳的,跳舞的,唠嗑的,踢球的。司马师在操场中心带着排球跑来跑去,时不时地向后扔给弟弟,张春华扎高马尾,开始沿着内圈进行慢跑运动,并用余光注视着司马家的三位男士,经过司马懿身边时,两个人都假装没有看见对方。跑了四五圈之后,张春华离开跑道,在司马懿身后的大台阶上坐下来大口喘气。
      “七点半了,你还不去公司吗?”
      司马懿整整过了一分钟才回复妻子。他慢悠悠地做完最后一个招式,随后也在大台阶上坐了下来——离张春华很远,但足够听到对方说话的距离。
      “天黑了,今天不去了。”
      紧接着,司马懿又立刻补充了他决定今晚在书房睡,以杜绝自己被赶出去的可能性。张春华问他这几天在办公室怎么睡觉的,司马懿说曹丕带了被褥。说完之后,他用余光感觉到张春华转头看了他一眼,于是补充了一句曹丕不跟他睡在一起。说完之后,他又添油加醋地补充道,如果张春华一定要讨个说法,他们可以请个仲裁人裁决一下餐桌上到底有没有牙线,比如曹丕。
      可司马懿没想到的是,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张春华。于是,司马师和司马昭在操场中央听到了母亲标志性的母狮咆哮:
      “司马懿你给我带着你的曹丕见鬼去吧!!!”
      大魏集团的近半数员工都住在附近的小区里。司马懿不知道那天晚上有多少同事站在操场上吹凉风,但张春华的这句话在三天之内就传遍了整个公司,并衍生出各种难以澄清的故事版本,并且每一个版本都附带了有关“总裁助理夜宿总裁办公室”的小故事。张春华在邻居们的窃窃私语中逐渐意识到自己酿成了怎样的后果,于是她先发制人,威胁司马懿说自己要回娘家。她是认真的,司马师和司马昭无助地看着妈妈一天到晚都在收拾行李,但司马懿知道,这个节骨眼上张春华绝对不能走,她一走谣言就会彻底坐实。于是他发出一声标志性的叹息,又一次作出了让步——当然,这种让步仅限于他不去曹丕办公室,张春华也不回娘家,他会按照那晚说的那样去书房过夜。但他绝不承认餐桌上有牙线,因为那是对真理的侮辱。
      曹丕是整个公司最后一个知晓这件事的人。那天晨会结束后,曹丕把司马懿单独留在了会议室,并问他最近是否有一些生活上的困难需要来自老板的帮助。
      “完全没有这回事儿,曹总,您为什么会这么问呢?”
      曹丕看了司马懿一眼,说他都知道了,还说助理有义务向总裁及时反馈员工的各类困难,其中也包括助理自己的,司马懿于是低头道歉。曹丕又问他是否对目前的薪资有任何不满,司马懿说没有。最后,曹丕把视线移回手头的书页,说他最近会着手处理关于流言的事情,司马懿于是低声致谢。离开办公室前,司马懿瞥了一眼曹丕手中书籍的封面——《卡拉马佐夫兄弟》。他微不可闻地发出一声标志性叹息:
      “又是一个有时间每天看小说的人……”
      流言在司马懿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便彻底消失了,贴吧里的传闻也统统不翼而飞——据说朱铄为此加了一夜的班。但司马家的冷战还在继续。司马懿把司马师喊过来,叫他帮忙把客厅里最长的沙发一起搬进书房,随后他便将书房打造成自己的窝,搞得司马昭都不好意思进来取练习隶书的笔墨纸砚。每天清晨,司马懿从书房走进卫生间,他小心翼翼地关起门来小便、洗脸、刷牙,生怕吵醒张春华。吃饭的时候,他们分别坐在餐桌两头,并通过两个孩子来传递语言信息,就连司马师都没有发现,父母竟然没有一句话是跟对方说的。
      日子就这样四平八稳地过了一个月。有一天,张春华系好头巾从浴室中出来,发现司马懿竟然斜躺在大床上打盹,旁边扔着她那本昨天刚刚读完的《包法利夫人》。张春华学着司马懿的样子咳嗽了一声,又弄出很大声音来铺床。司马懿的确醒了,但他赖着没走,并把双人被抢过来一半。张春华若无其事钻进被窝,背对司马懿,提醒他该去书房了。司马懿关掉床头灯,从背后抱住了张春华。
      “让我留在这里吧,沙发太挤了。”
      他又把头埋进充满水汽和芳香的黑色长发中使劲嗅了嗅。
      “的确有牙线。”
      以上就是发生在司马家的一次很平常的家庭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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