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霾海》秋野温柔

3、新的天才

　　新年越来越临近了。

　　我在英国上学的时期并未有几个可以共度新年的知心好友，工作了也亦然。迟朝这两天帮我备办了一些度过寒冬的年货，然后就开始订购回国的机票，坦言到他的妈妈和妹妹在家里等他。

　　“你妹妹几岁了？”我在ipad上便捷的更改要交的稿件，已经到了可以生成小样的地步因此修改的步骤也相对繁复了起来，窗外淅淅沥沥的下着冰雹，不知道我养的那些兰花是否仍然能像花贩子口中那般坚韧不拔的存活。

　　我忘了窗外模糊的吊盆一眼，大抵是洁癖，还是没有把他挪进屋子里。

　　它们总要自己度过这个冬天。

　　迟朝说妹妹还小，还在上初中。

　　他这两天在各式各样的购物网站逛了一圈又一圈，试图为妹妹买一件称心如意的纪念品。我忽然想起仓库里放着一两件之前参加活动赠送的音乐盒，外观精致，我起身去了仓库取出来，放到了迟朝手上。

　　他随着我来，看见我的礼物后受宠若惊，捧着木头音乐盒爱不释手。我微微蹙着眉，不知道该如何提醒这不是送给他而是送给她妹妹的。

　　“我认得这个牌子，这个牌子的工艺品都很贵。”迟朝诚惶诚恐，“这我真的能收吗？”

　　我垂眸看了音乐盒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我没有卖东西的习惯，所以它的价值就只是作为礼物本身。”

　　“可以送给你的妹妹作为礼物，”我随口说，“自己留下也无所谓——”

　　“我当然会自己留下！”迟朝忙说，“这可是林先生送我的第一个礼物！”

　　无用的仪式感。我未置评论，径直离开。迟朝跟上时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微微趔趄，扬起了一阵灰尘。

　　我有些不满地回头，用手扫扫灰尘，说了句小心点。迟朝扶着墙站好，看见绊倒他的始作俑者是一个蒙尘的奖杯。

　　“不好意思先生，我帮您放好。”他惊慌地用手把奖杯拿起来，想要放到合适的位置。我懒得管他，继续推开门出去。

　　“林之朝青少年大赛一等奖……”迟朝忽然念道，自言自语，“好耳熟……”

　　我停顿了脚步。

　　“先生，这个奖杯原来是放在哪里呀？”迟朝问，“好像不是您的，是上一届租客留下来的杂物吗？”

　　我穿着居家的休闲毛衣，里面的缝隙很多极度容易聚灰，可是比起快速离开灰尘遍布的杂物间，我更想去看一眼那个奖杯的样子。

　　我已经忘记他长什么样了。

　　奖杯是我六年前带来英国的，那个时候我和我弟弟还没有决裂，甚至可以说我们是大相径庭的，很让人惊讶的亲密关系。

　　这种亲密建立在血缘的链接和共同理想的基础上，我们两个在母亲的影响下都很早开始学习小提琴，可以说我的童年和青春并不与欢乐或疼痛这样的情绪绑定，却绝大部分与小提琴有关。我的弟弟在四岁时就和我一起去练琴，他像母亲一样具有得天独厚的天赋，母亲经常对她流露出欣赏与怀念往昔的慈爱。

　　而我，母亲说，我不是有天赋，我简直是天才。

　　我从小就因为极高的技巧水平和领悟能力背负盛名，也一直把小提琴首席视为我的终极梦想。除了正常的吃饭休息和社交，我的世界就是小提琴演奏和看小提琴演奏。

　　我弟弟不然，除了小提琴他还喜欢打球和打游戏，偶尔他会以练习手部灵活度为由把我拉上一起玩手柄游戏，在1v1后被我一次次面无表情的KO过后他总会一脸崇拜地钻进我的怀里，撒娇般哭诉:“哥，你就不能让让我吗？”

　　我们两个相差四岁，小时候的他娇小灵活的我一手便能搂住，柔软的脸颊和亮晶晶的眼睛像一只寻求温暖的小兔子。

　　“不。”我当他不存在，双手环住他的后背继续打游戏，冷漠无情地拒绝。

　　他也不生气，窝在我的怀里看我灵巧无师自通的过五关斩六将，发出惊讶的喟叹。

　　在六年前，我应邀出国去小提琴专业最好的学校进修，那是我和林之朝第一次长时间分开。在走之前他拉着我的袖子，像一个小跟屁虫亦步亦趋的跟着我，他已经高一，有了青涩的青年的轮廓，但是还是像小孩子一样单纯又幼稚，可怜兮兮地搂着我的胳膊说能不能不要走。

　　“不。”我还是像小时候打游戏一样一口回绝，然后顿了顿，声音放的温柔，“但是你也要来。”

　　林之朝很坚定地点点头:“我会去的。”

　　我的母亲常说我的性格有些过于孤僻，对大部分事物都漠不关心，她为此还产生过忧虑。但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世界上能够被事无巨细关心的事物太多，会胀满本该属于自己的空间。

　　林之朝就是关心的太多，才导致他总是在各方面略逊我一筹。

　　我瞥了一眼他的游戏机说:“如果你一直不努力训练，就来不了。”

　　林之朝心虚地低下头。

　　我叹了口气，按了按他的头发:“今年的青少年比赛马上开始了吧？能拿到第一名吗?”

　　林之朝立刻抬头，期待地问:“我要是第一了，你给我什么奖励?”

　　我卡壳，我原先并没打算给他奖励。

　　对方的目光实在太过灼热，我只好镇定地问:“好吧，你想要什么。”

　　“如果我赢了，你就得把我的奖杯带到英国，每天为我祈福。”他斩钉截铁地脱口而出。

　　“……祈福?”我淡淡道，“只有笨蛋才会信那个，不如好好练习。”

　　林之朝板起脸:“哥你就说你答不答应吧。”

　　他见我没有反应，有些着急:“你不答应我就找别人一起打游戏了！”

　　“别人能更新关卡就带你通关吗?”我漫不经心地把手插进兜里。

　　“呀，林见夕！”他生气。

　　“行了，我答应。”我捏了一下他尚未褪去婴儿肥的脸颊，叹了口气，扬起嘴角。

　　“谁让我弟是个笨蛋呢。”

　　——“放在那里吧。”我摇摇头，面无表情地对迟朝说，“是我的东西。”

　　迟朝听话地把奖杯重新放好:“我去给它擦一下吧，它已经落满灰尘了。”

　　“不必。”我转头离开。

　　我的弟弟那几天几乎是废寝忘食的练习，还遭致了邻居的投诉。最后在青少年大赛中拨得头筹。他兴高采烈的把奖杯塞进我的怀里，然后跑进我们的房间，在尘封许久的柜子里面找到了我那年青少年大赛同样的冠军奖杯，并把它擦的很干净。

　　“哥，一起带过去吧！”他喜不自禁。

　　反正都是托运，我就把两个奖杯并排放进了行李箱里。

　　“哥，”他见我把奖杯放进行李箱，心满意足地靠在我身边，翻着照片，“我比赛的时候你坐在哪儿啊？我只看见了妈妈，没有看见你呀。”

　　我收拾行李的手顿了顿。林之朝在比赛前特地塞给了我亲属门票，我本也是打算去的——但是临时因为签证手续的事情便推掉了这场比赛的观看。

　　我在我人生中难得涌出了一点点不忍的情绪:“我今天下午有事。”

　　林之朝立刻耷拉下脸:“哥，你真是说话不算话。”

　　“没有。”我说，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算没去，我也知道你做的很好，我听了你今天的视频。”

　　“哼。”他气呼呼别过头。

　　“只要你和我一样考上这所大学，”我说，“也来英国，那类似的机会会很多的。”

　　“好吧，那到时候都给我补回来。”他要求道。

　　“嗯，好的，”我小声说，“笨蛋。”

　　飞机驶入浩瀚的云海，从此切割了我的过去和未来。

　　我也没想到随口说的一句话会一语成谶。

　　奖杯从宿舍到出租屋都被我带在身边。即使后来和弟弟决裂也没有扔掉。这是我弟弟的奖杯，我没有处置的权力。

　　反而是我的那个同弟弟的奖杯一起漂洋过海托运至英国的相同的奖杯，被我扔在了学校的废物处理箱里。

　　过去的故事已经过去，将来的未来正在到来。

　　我没有资格，没有必要，也不应该怀念。

　　我打开手机给我曾经的导师打了一个电话，敷衍的寒暄过后我问他是否可以把那个对我5年前的表彰撤下去。

　　“教授，五年了。”我淡淡的，没什么情绪，“这个表彰应该给更值得的同学。”

　　“夕，”教授是一个一丝不苟的德国人，相当有耐心，“亲爱的，表彰没有撤下去，是因为这些年来没有一个人能超过你当时的表演成绩。”

　　我垂眸，用手拧了拧眉头。

　　“我应该高兴吗？”我沉默片刻，“好吧，或许这对你造成伤害但是——我很遗憾学生一届不如一届的事实。”

　　教授笑起来:“亲爱的，你不知道我对于你这些并不礼貌的自负发言有多高兴。”

　　我挑起眉毛:“我不认为我的发言自负……或者不礼貌。”

　　“当然亲爱的，你有足够的实力这么说。”对方叹了一口气，“比起几年前，还是这样的你更可爱。”

　　“今年有几个人也报名了综测，其中几位我有些兴趣，有一位出生于小提琴世家，有一位富可敌国——哦，还有一个中国人，他展现了很高的天赋，他也是姓林——”教授说，“莫非你们中国的姓氏是按照天赋确定的？”

　　“当然不会。”

　　“他甚至连性格都和你很像，平日独来独往很骄傲，但是我完全支持天才们的个性化。”他笑起来，“亲爱的，你和家人过完中国年后有没有兴趣来见证一下新的天才们的综测表演？让曾经台上的人做一次评委。作为报酬，我将会违背规则把你从表彰栏上撤下来。”

　　“我知道你对此可能心有芥蒂，但是亲爱的，天才的最后一步，就是接受其他天才的存在。”教授谆谆善诱。

　　“新的天才吗。”教授的电话里传来一声来自喉咙的闷笑，对方停顿了很久很久，久到教授以为那个落寞的超新星会一如既往地因为不愿面对往事而选择拒绝。

　　“好的。”对面说，“撤下表彰栏上没有意义的成绩吧。我很期待……新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