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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低头向暗壁 ...

  •   “我以为叶大人得明日才回来。”礼部左侍郎打开居所的门,看见门口站着的上司肩上多了一件外袍后这样说。叶问心被宁辞秋这句话问得有些窘迫,因为她原本的确不打算回来,可惜想要见的人有点不解风情。

      短暂的温存之后是足以被称作“严肃”的质问,这么说好像有点不太恰当,不过对方表现出来的样子看起来不准备让她糊弄过去。骤然离开他的怀抱让叶问心感觉身上有些凉,重岳看见她一瞬间的瑟缩,走到窗边将夜风挡在玻璃之外,随后请她在平时与友人喝茶的几案边落座。他煮茶的功夫依然精湛,比被关在百灶大牢里的那位好不少——叶问心这样告诉重岳的时候,他正往杯盏里沏茶。

      “你见过他?”

      “见过几次。”

      “朝廷竟然会同意吗。”

      “他总归是要见嫂子的。”她接过茶杯,放在面前,“何况你在百灶的妹妹有点事情想找望先生问个清楚。”

      正好,我也有些事情想要找你问个清楚。

      重岳像是感觉不到热意那样握着杯子,叶问心因此感慨一声她从来都学不会这铁砂掌。对方的举动在她的意料之中,甚至来得要更晚些,她原本以为自己未来的丈夫会在平崇侯书房的门口就问出口,比如真龙天子为什么会想出这么一个主意,比如她为什么会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玉门的宗师侧过头,定定地看向自己的弟子。她在百灶变了不少,以前可从来不会带着这种捉摸不透的笑容,也不知道是和朝廷哪个官员学的。

      “你想要问什么呢,师父。”她的姿态依然恭敬,但是他们其实都清楚,作为回答问题那一方的人大概率不会讲真话,“不过,你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我,又是希望我以什么身份来回答你呢?”

      ……他不知道。

      迟钝地意识到这一点后,重岳默然地张了张嘴,如同菜市场里徒劳地开口又闭口的鳞兽。用哪个身份来寻求一个结果都不合适,让她用哪个身份来解答都近乎把这一层遮掩的幕布掀开,他不确定这究竟是不是一种需要他配合的计谋——他只是觉得有点难过。

      名为“朔”的岁片不应当拥有幸福,叫作“重岳”的武学宗师不应该有一个非人的本相,就像礼部尚书不应该与岁兽代理人成为夫妻,世俗规矩里的师父不能够爱上徒弟。他在听到官吏宣旨时大脑一片空白,对真龙象征物的俯首与叩拜均出于无意识的肌肉记忆,唯一听清楚的词句是弟子的名字和官职,说她要结婚,地点就在玉门。

      他在那个时候真正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未考虑过叶问心嫁作人妇的可能性。

      或者说,在重岳的潜意识里,这个由幺妹交给他抚养的孩子会跟她的师父永远待在一起。她最近几年的确是去百灶当官,但那又如何呢,只要他还在玉门,叶问心就不可能一直留在百灶。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弟子的过往,知道她除却自己身边根本无处可去。

      她当时是为什么会前往百灶的呢——他想起来了,因为真龙不知从何处听说了叶问心这个人,天子觉得稀奇,于是召她去百灶面圣。

      到了京城,真龙就屏退了众臣,在书房内与她共处整整一个下午,当留在百灶的那位岁兽代理人再一次见到长兄嘱托要照拂些许的年轻姑娘,她发现对方和天子相谈甚欢,甚至相约第二日去御花园赏春。口含天宪,制定律法的岁片不明白,像是这样的人,大哥究竟还有什么担心的必要。在朝中为官许久,哪些人直言快语,哪些人拐弯抹角,哪些人长袖善舞,她看得分明,只是她从未见过有谁能够如此迅速地与一国之主打好关系。听房间门口的守卫说,他们甚至听见里面传出笑声。

      他们在聊什么,没人敢听,也没人有那个资格去听,哪怕不小心听见了一些词句,也要当做自己是个聋子。

      “玉门的宗师的确教出来一个好徒弟。”真龙望着即便面见圣上时依旧神色未变的叶问心,微笑着颔首,“不过我原本以为,朔不擅长这些。”

      “陛下觉得师父会些什么呢。”她吹开茶沫,啜一口温热的茶水,在棋盘上又落下一子。

      “武功,练兵,总归不是谋略与心计。”

      “征战也是要讲究兵法的呀,陛下,师父既然能够戍边,自然了解这些东西。”只是他不想用,也不屑于使用诡计。

      黑白两色的棋子于纵横之间铺开阵势,此时此刻,这方棋盘就是最简单的战场,只是双方的心思都没完全放在胜负上。真龙闻言,沉吟片刻,围截下叶问心的攻势之后问她:你要不要来朝廷当官?

      “为什么?”

      因为朕乐意,因为朕觉得很有趣——这样的理由够不够?他纠结半天,落下最后一子,不过仍差了半招。叶问心并未因自己险胜了大炎的天子而欣喜,转而在听到对方的邀请时陷入沉默。久到真龙以为她是在以这种方式婉拒的时候,她开口,说,可以。

      “为什么?”这次轮到真龙来发问。

      “因为的确很有趣,这样的理由够不够?”

      一个纯粹的“人类”,一个从异世界误入此间的异乡人,一个必然会站在岁兽代理人立场上的官吏。师父是受人忌惮猜疑的功臣,徒弟是身处朝堂核心却没多少实权的命官,说到底,真龙觉得有趣的部分也就在这里。

      于是她就穿上礼部尚书的那身官服,站到朝堂上参与朝议了。

      在妹妹口中,他这徒弟一身官职来得莫名其妙,叶问心只是和真龙天子聊了几天,又下了几局输赢各半的棋,礼部就从天而降一位从一品的新长官。重岳原以为对方会受到攻讦,毕竟人类之间时常要做这种事情,即便没有任何益处,也要将对手扳倒,何况是在朝廷。一众友人对此喜忧参半,担心的无非是她会因为资历与背景遭到无妄之灾。

      “既然你不打算问什么的话,我就先回去了。”她放下杯盏,率先从几案边站起身,推开门往外去。重岳也跟着她的身影来到屋外,将身上的外衣罩在对方身上,一路送她行到礼部暂居的院落之外。冷然的月色落在叶问心的周身,在她发间的簪上凝成一道银光,跨入那道门槛之前,她回过头,默默地望着一路上没说任何话的重岳,最终轻飘飘地收回视线,走入院中。原本松松垮垮地环着身边人的尾巴自然而然地摆回身后。

      玉门的宗师在门外站了许久。他听见门扉的开合,还有不算远的屋内传来的对话,礼部侍郎问她的长官怎么回得如此之早,而他那学生则说,是因为他不解风情。

      他如何不明白玉门上下都不那么在乎百灶那里的规矩,也不会真的在婚礼之前禁止双方见面与留宿,但这并不是一件仅需两人心意相通就那么简单的事情。重岳从未如今日这样想过,如果他仍是混沌的“岁”,而非行于世间的“人”,或许就不会再为更多的事情所困惑。

      一声极轻微的响动惊起他的注意,抬头看去,是背着剑匣的左乐。少年从围墙的顶端轻巧地跃下,说他是被司岁台遣来保护两位礼部官员安全的。“父亲也让我多照看一下叶姐姐,山海众虽说已然沉寂,仍有部分残党试图对大炎不利。”在说到这些的时候,少年的眼睛熠熠如烛火,“叶姐姐是由岁兽代理人抚养长大的,即便那些人猜不到宗师,也会想要借此寻到夕令二者身上。”

      “……倒是给她带来危险了。”

      “但宗师也教给姐姐自保的方式,不是吗。”

      左乐在此刻才显现出这个年纪应有的姿态,从披风底下伸出来的尾巴欢快地摆动:“宗师不曾离开玉门,所以对百灶之事并不熟知,母亲和您那位制定律法的妹妹不止一次说过,太傅很欣赏姐姐的能力。”

      而剩下的半句是,倘若叶问心是彻头彻尾的炎国人,她迟早会接过自己的官职,成为下一个掌管大炎礼法的太傅。

      过分年轻的秉烛人尚不能够看穿朝堂的混浊,驱散暗影的烛火仅能照亮方寸。他不明白礼部尚书一职落在叶问心头上之前那些文武百官究竟吵了多少个朝议,盯着这样一位年轻官员的目光究竟有多炽热如炬,就像左乐早已忘记自己私下里通过父亲和礼部往朝廷递了多少文书,而那记录了山海众部分秘辛的一张张纸又是如何杳无音信。

      对此,重岳只能说,叶问心不会成为下一位太傅是一种幸运。

      告别左乐,回到居所,一推开院门就看见早就应当入睡的录武官和仇白正说着话。两人回头,发现进来的只是他们的师父,脸上不免有些失落,随即向重岳道晚安,各自回到熄了灯的房间里。

      他知道弟子们在等谁,他们等的无非是仅匆匆见过一面的,更多时候出现在众人口述里的大师姐。

      屋内的茶仍有余温,于是他将茶壶重新放到炉上,让微弱的火焰慢慢地加热里面的茶水。重新坐下,他注视着从茶壶嘴里氤氲升腾的雾气,想到已经离开的未来的妻子,然后又想到他那些弟弟妹妹。

      那是一年的三月,重岳在玉门的城头见到了令。

      她还是那副模样,腰间别着一柄长剑,酒葫芦拎在手上,潇洒得像是飘过尚蜀和玉门上空的絮云。

      “许久不见了,大哥。”她的声音和烧刀子烈酒的香气一并传来,“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前,甚至更久?”

      令不知道,也从未花费心思去计算一个没有任何必要的数字。会对数字提起兴趣的是岁家的老七,那毕竟意味着财富,而这只是数字,充其量不过一段对于他们来说弹指一挥的岁月,试图让它们留在记忆里的只有大哥重岳。

      他回答妹妹,说上一次你来玉门应是五年前的事情。

      五年前。

      她微微颔首,又灌下一口壶中与当地风沙的凶狠并无差异的浊酒。要说她自在逍遥,能够醉卧梦中忘却凡尘一切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她还记得五年前的玉门。与今日一样,风依然凉,吹得塞上的老槐和桃花绿的绿红的红,她也像今日一般与大哥在城头见面,只是那个时候,对方身后站着一个小姑娘。重岳说那姑娘是他的弟子,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对方根本没有学到这位武学宗师的精髓,与其他习武的同龄人相比,仅能够自保的武功实在有些欠缺。

      “夕妹之前还问我,说她前些年里塞给你的那个孩子怎么跑去百灶了。”

      令没有提到对方的名字,但兄妹二人都明白这是在说谁。她很少看见喜欢待在画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幺妹会专门等着某个人,甚至为对方泼墨作画。

      夕很喜欢她,还有黍,还有年——女子的蓝色长发在玉门的风中飘动,翘着腿坐于城垛。重岳笑着回答:倒不如说,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那你呢?

      “什么?”

      “你也喜欢她吗,重岳?”

      回答她的只是沉默。

      对此,令只是发出一声轻笑:“喜欢”与“爱”是相似又不同的两回事,你走得离人间最近,不可能分不清楚。

      大哥,朔……你在害怕混淆这两个概念吗。

      仗剑的诗人见过这片大地上许多的爱恨,也见过无数的聚散,她当然不会让某人或是某物将自己重重地坠在某处,倘若羽兽的翅膀上浸了晨露,那必然是飞不远的。可重岳——他就像是他的名字,层层叠叠的峰峦,亘古不变的山岩,而山岩本就难以改变。

      于是她摇摇头,不再追问一个大概率不会听到确切答案的困惑,只是再一次醉倒在玉门的春色里。

      那个时候谁会想到他们会将要结为夫妻呢。他把这个消息告诉能够联系到的弟弟妹妹时,收到的无一不是惊讶的回复,他们有些遗憾自己抽不开身,无非来到玉门亲手送上贺礼,有些在听闻未来的大嫂是大哥最近几十年总是带在身边的那个小姑娘后陷入沉默。

      尚蜀的诗人借着梦境来到玉门,又提出当年的那个疑问,只是这一次,她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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