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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夏锦鸿(云锦) ...

  •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善恶一窝,良佞同出,九子制衡,方保全血脉。
      偏偏出了个惊才绝艳、冠绝群论的嫡子。
      那么局势必然变化,九子心境,皇帝也一清二楚。
      皇帝自觉身体康健,不留余力的保太子,为敲打众人,在二皇子十岁生辰就给他封了王,为绝异心,避免祸患,封号却不放人出宫,仍拘在宫里教养。
      细算下来,夏锦鸿竟是最自由的,无人监视,无人管教。

      (一)
      龙七胆大包天,年龄还没排行大,就背着代为抚养他的那位娘娘逃出了宫。
      ——太子车驾一向畅通无阻。
      何况太子得了新趣,似乎那个伴读很讨他欢心,有时民间热闹俗习,不是过节,太子也要带他出去长长见识。
      夏锦鸿观察过,那伴读和太子有一定年龄差距,或许比自己大些,或许比自己小些,实在不能确定。因为他将养得很好,粉嘟嘟金雕玉砌,比起自己三餐不知所谓自然好上不少。
      不过有一点认知却是对的:
      在这宫里,无论谁都比自己过的好。
      夏锦鸿藏在车底,五指用力到惨白没有血色,唯独指尖涨出紫色。
      还好宫廷到街道路径平坦,车上贵人身份非凡,随侍也小心谨慎,否则哪怕车轱辘碾到石块也有够自己好受的。
      照例出了宫门,待人影晃荡,车架略微颠簸,夏锦鸿就熟练地松手滚出。
      事实上,再勉强他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果然无人注意到自己。
      夏锦鸿瞥一眼落地疼痛的臂肘,忍住去抚摸的欲望,抓紧闪身混入人群,晃晃荡荡似乎漫无目的地走。
      一个灰扑扑、穿着蹩脚针补且明显不合身衣裳的小孩儿,在繁华京都街道有些许显眼,夏锦鸿迅速拐进巷道,七转八绕,终于到达繁华皇城根下的腌渍之地。
      这里屋宅还算干净,断壁残垣勉强能够支撑起生存空间。
      破败院内住着地方一霸,与官府尚有勾结,院外是各种身体残疾的小孩儿,全都麻木或者不善地盯着他。
      他们原本不是残疾,是由全国各处拐带来的,先想法子控制他们,长相漂亮的或充进青楼南馆,或发卖高楼大户,剩下的弄残弄病了遣去乞讨。
      由此,京城民间不算大不算密但最为保险的一支情报网就此发展蔓延,遍布各处脉络,犹如附骨之蛆。
      而不巧的是,造下这种罪孽的人,还算个半吊子皇亲国戚。
      夏锦鸿走到门口,忍着屋内传来的烟熏酒臭,无比恭顺地喊了一声:“舅舅。”
      “嗯哼~”
      屋内人传出意味不明的应答声,显然心情极佳。
      夏锦鸿年纪尚小,若是再过几年通晓人事,自然能听出其间淫靡味道,现下只觉黏腻不适,想要快些离开。
      “这边一切安好…”
      所谓的“舅舅”拖长了声调,“宫里有个叫小喜的,需多留意…呼…”
      那人声调愈发奇怪,有时像呼噜噜的猫犬,夏锦鸿只当阉人都有些毛病,不作他想。
      思忖着自己身边的太监宫女都留不长,新安排这个又要多费心。
      屋内似乎不只一人,一阵奇怪声音过后忽然沉寂下来。
      “殿下早些回宫,别什么都跟你那蠢死的亲娘似的,尤其不该去的地方别去——嘛,你同情些畜牲,赶明儿你被人当畜牲!”
      说完呓呓痴痴笑一阵。
      夏锦鸿接受了四面八方的打量,听着那阉人确实没有再说话的意思,才道礼告退。
      绕出巷子望望天,心里默估着时辰,估摸着太子还有段时间才回宫,便迈开小短腿急急往郊外破庙跑。
      他欣欣喜喜推开破门,手伸进怀里去摸包子。
      映入眼帘的却是满目血红。
      夏锦鸿手一顿,表情一瞬间凝滞,像是慢慢结上一层冰,包子掉在脚下,他不退反进。
      他蹲下去捻稻草,脆脆硬硬,磋磨几下,上面血块扑簌簌掉下。
      这里明显经历过一场屠杀。
      地上全是干涸血迹,只是有些更深,夏锦鸿若有所感,一抬头,房梁上全悬着猫狗尸体,触目惊心。
      有的只有头,舌头掉出来半截;有的双目被剜去,徒留两个猩红血洞;还有的是断肢残腿,或者整个脊柱以扭曲的姿态呈现。
      “哦…舅舅。”
      夏锦鸿慢吞吞站起,面上毫无情绪,转身向外走。
      年仅六岁的小皇子在几乎被踏平的门槛坐下,捡起落灰的包子,一点一点啃起来,双目空洞。
      包子已经冷透,油腻腻直令人反胃。
      夏锦鸿吃完最后一点,刚站起身,吞咽下的面团油肉混杂一股酸苦味一齐涌上喉口,他双手扶住门框,硬生生咽了下去。
      随后抓把灰糊在脸上,到庙旁一侧荒废的水缸里捧水一点点洗净,直搓得冷白皮肤泛出刺目的红。
      他盯着自己被层层涟漪荡的扭曲的倒影,半晌,想起什么似的跑进庙,两手在衣襟上一擦,趴在地上,湿着的脸贴在地上,从神像脚下摸出火石。
      就这样坐在那里,半张脸沾灰半张脸白净,一次次打着火石,手磕出血也浑不在意。
      好几次打出火花,但没成功点上火,小孩儿懊恼于自己的笨拙,却仍执拗地一下下擦打。
      终于,点燃稻草。
      火舌瞬间席卷四周。
      夏锦鸿将火石一抛,迅速跑出门外。
      顷刻间窜起的火吞没了整个破庙,年久失修的柱子发出不堪负重的“喀吱”声,火光映红了夏锦鸿毫无血色的脸,热意烫得他呼吸一滞。
      那些可爱的小生灵从火海里奔出,跳在他肩上,跑到他身边。一向傲娇的猫儿舔他脸颊,柔软的尾巴缠上他脖颈;缺了半只耳朵、不受大户人家欢迎的小狗卧在他脚边呜呜咽咽,尾巴有一搭没一搭甩着,极欢迎他的到来,但看上去是饿着了。
      夏锦鸿怔怔看了半晌,手指靠近口鼻,闻到难以言喻的硝烟味,肺腑都仿佛呛进了灰。
      忽然听见声响,知晓有人来了,拔腿就跑。
      哪怕已经到了可藏身之处也没回头。
      人啊物的从他两侧略过,一切走马观花般,他什么都看不见,耳边只有“呜呜”悲戚声。
      他眼睁睁看着躯壳不断疾奔,不知疲倦,不知疼痛,魂灵恍恍惚惚,好像凝滞在躯体里,又好像置身破庙,和它们一起葬身火海。
      我大概已经死了。
      夏锦鸿死死扒在车底,木刺戳进皮肉,却感不到疼痛。
      此后,他终于如舅舅期待那般,彻底脱胎换骨。
      眼帘永远是垂下的,掩饰瞳仁中淬着的阴寒恶毒。

      (二)
      “平等是公正的灵魂!”
      叶瑾瑜满脸醉意,满足地打个酒嗝。
      夏锦鸿默然不语,眸色沉沉。
      他查出叶瑾瑜是罪臣之子,夹缝偷生,最后到宫里讨生活。
      他不明白。
      想不通为什么此人毫无戒心,到底是天性纯良还是…只是蠢。
      每次叶瑾瑜喝醉了,总能倒出大篇大篇奇怪的话。
      夏锦鸿只觉得他是被逼疯了。
      哪里有他嘴里那样的开明盛世。
      下等人的命,比狗都贱。
      但又实在忍不住幻想,真的可以创造出…那样一个世界吗?

      (三)
      “沈云霁!”
      夏锦鸿含笑到东宫,似乎心情很不错。
      见是他来,沈云霁身边那位寸步不离的暗卫身影一掠,退守屋顶,以免打扰他们。
      夏锦鸿很是坦荡地受用这份信任,推开门入目就是人坐在地上,长发散乱,如墨披垂,衣袍逶迤一地,虚虚拢住玲珑躯体,半倚矮榻,手执一卷,微微上仰,似乎在辨字。
      不用看他脸夏锦鸿就知道他又沉溺醉酒。
      于是,帝王在离他五步的地方站定,微微蹙眉,目光却不避开。
      皮肉色相他看多了,沈云霁露出的肌肤在他眼里和民间摆摊的猪羊没什么分别。
      因此没有特地避讳,只是一开始波澜迭起的情绪稍稍淡下去:
      “国师大人又发什么疯。”
      沈云霁斜睨他一眼,神色中竟无不悦,把竹卷仔细收好放在榻上,这才支着矮榻借力晃晃悠悠试图站起来,最后毅然放弃,靠着矮榻坐下,仰面对上喜怒无常的帝王的眼眸。
      “水患瘟疫的事…解决了。”
      夏锦鸿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细细分辨似乎还透露着压抑不住的喜悦。
      “嗯。”
      沈云霁屈指揉揉太阳穴,疲累般半阖眸。
      心里有一块地方骤然落空,难言的郁气积聚,堵的夏锦鸿想作呕,眉目间也染上不悦:
      “国师大人不为国献策也罢,连孤为民计生都不能令您动容分毫,好一个承前太子遗志!”
      讽刺意味太浓,但沈云霁只是神色淡淡,片刻笑出声,目光虚虚落他身上,好似把他看透,竟莫名生出一丝柔色:
      “陛下这番‘小孩儿讨糖吃’,让臣几乎是大逆不道的误以为…”
      “您对臣…”
      夏锦鸿平时习惯垂眸,以前是下位者的掩饰,如今乃上位者的睥睨,此刻惊得情绪外露,几乎让人不合时宜想到他是否第一次真正把眼睛完全睁开。
      “…孺慕情深。”
      沈云霁不慌不忙,淡声吐露,略带捉弄的意思。
      “果真是大逆不道!”
      夏锦鸿神色明显没有刚才的紧绷,似是逃过了什么生死大劫,不过莫说对从未见过面的生母,哪怕是对先皇,他也没什么尊重的意思,因此并不追究沈云霁言行无状,反而绞尽脑汁想要反将一军。
      忽而灵光一闪,心底升起快意,竭力压着语速,意味深长:
      “是啊,毕竟长嫂如母。”
      “嗯,”沈云霁直迎上他显得有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大大方方认了,这份坦荡反而像是单纯的言语交锋,“所以陛下随时可来臣身边,臣定竭力满足。”
      “毕竟…长嫂如母。”
      唇舌交锋,谁也没占上风,沈云霁凭着淡然的态度勉强和他持平。
      娱乐心思散去,夏锦鸿眼中闪过些许复杂情绪:
      “沈云霁,你究竟是忠君还是忠天下?”
      沈云霁眸光一顿,分明没改变动作分毫,身上那股醉意无端散去,一字一句不假思索:
      “忠君。”
      年轻帝王好似失了翼羽,神色晦暗不定,直直盯着足以施以杖刑的臣子。
      “撒完娇就回去理政。”
      沈云霁终于站起身,却是去拿酒,
      “叶瑾瑜把你教的不错。”

      (四)
      夏锦鸿麻木盯着二人尸身,殿内烛火森森,映出他茕茕孑立的影子,一眼望去竟有形销骨立的错觉。
      太子死了,这些年沈云霁亦如云烟,不知何时就会消散。
      有激进派不断进谏,求新皇杀了沈云霁,不若流放。
      他明面上推说“养着国师并不费很多力,但失去国师要付出极大代价”,虽说众臣对于这个朝政都懒得理会的国师存疑,却也无法左右帝王的决定,只好各退一步——
      架空沈云霁实权,却要用国库好好养着。
      其实只有帝王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种失去沈云霁的不安。
      明明叶瑾瑜惊险过后健康平安,他却总生出沈云霁是作为“夏锦鸿”存在的最后证明。
      直至今日,他才大彻大悟。
      原来如此,是叶相,不是哥哥。
      走马观花般掠过这些年如梦经历,直至天色微明,黎明姗姗来迟,他才转身重新登上皇位。
      叶瑾瑜对他的吸引,并非美貌皮囊,更不是近乎愚蠢的天真。
      只是当年那场火在心底烧了多年,黏腻血浆几乎糊满心脏,叶瑾瑜那如梦似幻的莫名信仰成了唯一清澈的泉,唯有这汪碧水能灭火,能涤净血污。
      他终于品咂出沈云霁最后的笑,嘲讽他不得放手,仍要在苦痛中煎熬一生罢了。
      良久,他才唤了太监:
      “传众卿,行早朝。”
      天光大亮。
      自他上位连一旬一次的调休都无,朝臣拖着一把老骨头陪他兢兢业业,这次因着反贼谋逆,好不容易允诺的假期说没就没,然而如今朝堂上,无人再敢与他置喙。
      夏锦鸿已穿心而死。
      而夏泽宇,自是——
      稳居帝位,流芳万世。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夏锦鸿(云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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