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将安知文人之志》宴尢衣

1、北疆的雪落不到靳南

　　“公子，该用早膳了。”

　　林姨站在门口对屋子里的人说。隔了一会儿，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门被打开了。

　　来人面庞轮廓分明，眉毛浓密而有力，眼睛深邃却一片漆黑，鼻梁高挺，给人一股不可靠近的压迫感。
　　可嘴唇薄薄的，还有些苍白，白色大衣松松垮垮的披在肩上，开口的声音也带着淡淡的沙哑，轻飘飘的，若不及时听进耳朵，怕是要被风带走了。

　　“走吧”

　　林姨跟在他身后，瞥见他腰间的玉佩和铃铛，走路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知是铃铛的独奏，还是二者和弦。

　　来到偏殿，餐桌上只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鱼羹，青色的瓷盘里缀着几块桃花糕。
　　林姨坐在一旁看着陆栖衡安安静静的吃早膳，视线一直落在那玉佩上，往日不察，今日却觉得这玉佩上的桃花纹路格外深刻，格外刺眼。

　　“林姨，想什么呢？”
　　陆栖衡吃完最后一块桃花糕，用手帕擦了手，边擦边问道。

　　“公子……”

　　察觉到他的视线，陆栖衡开口问：“怎么了？”
　　陆栖衡声音很轻，说话时嘴角和眼角都会向上勾起，像是在笑，可语气里全然没有笑意，只是平静。

　　他三年前被送来了靳南，安排在了这个院子里，下人齐全，说是安排，其实就是被流放，身边一个亲近人也没有。
　　碰巧路上搭救了林姨和她的两个小娃，就带进了府里，这些年来她倒是发现了，这院子外天天都有人守着，公子出门去哪儿都有人跟着，连她们这些下人也被跟着。

　　当年摄政王萧离衫被杀一事闹的沸沸扬扬，远在靳南也有了些风声。
　　这位陆公子就是那罪臣陆清之子，起初靳南人人远之，相处久了才发现他温和善良，况且父亲的过错，儿子还那么小，也是无辜受牵连，时间久了就当普通人相处了。

　　“没事，公子去院子里走走吗？”

　　陆栖衡淡淡的合了下眼睑，站起身来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出去看看吧”

　　林姨吩咐下人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好了，也跟着出去了。

　　院子里阿风阿月正在一旁的空地放风筝。
　　这俩娃活泼好动，是这座院子里为数不多的生机。

　　“哎呀，今日风大，定能飞的高”“我的风筝飞的比你高”……

　　陆栖衡眼睛微眯，目光猝然变得深邃，随即迈步走过去。

　　两个孩子连忙行礼，“公子。”

　　陆栖衡的目光一直在空中的风筝上，轻轻抬了抬手。
　　“不用多礼，你们继续。”

　　林姨看着他们跑开，又转过头看向陆栖衡。
　　“公子，又到冬天了。”

　　陆栖衡嘴唇抿紧，半晌才将目光从空中的风筝上移下来。
　　他没有说话，又将目光看向院子里光秃秃的桃花树，“这桃花怎么还不开？”

　　“这冬天还没过去呢！”林姨叹了口气。

　　陆栖衡听了似自嘲地笑了声，低声说：“冬天……冬天么？”
　　林姨一听，正要开口继续说话，又被陆栖衡打断。
　　“那么北疆的雪为何落不到靳南呢？”

　　林姨警惕的看了看院子外。
　　被人监视着，总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不能做。
　　“公子……”林姨低声说。

　　“罢了，我先进屋了。”陆栖衡自顾自地说完，便转身走了。

　　林姨一人在原地怔怔地站了会儿，又抬起头看着天空，眯着眼睛自言自语道：“北疆的雪怎么能落到靳南呢？”

　　陆栖衡回到房间，拿出笔墨纸砚，又开始写信。
　　现在的生活跟被囚禁没有任何区别 ，他也想过要求死，在来靳南的路上。

　　三年前，至亲全部被屠，陆栖衡万念俱灰，虽然苏时溪保下了他的命，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被放逐，被监视，生不如死。

　　既然苏时溪不愿意让他死在京城，那他就出了京城再死好了。

　　于是他想了一路，最终在博州城外，他跟随行的守卫说：“劳驾，让我去河边行个方便。”
　　马车外两个守卫对视一眼，又扭头对他说：“死刑犯一个，别耍什么花招。”

　　从前他好歹是禁军统领陆清的儿子，母亲是京城最有名的画师周宿荷，皇帝都对他格外看重。
　　如今沦落到这个地步，连守卫都没有好脸色。

　　“呵，可笑”，陆栖衡在心里想着。
　　但面上还是对两个守卫赔着笑脸，说着好话。
　　“两位大人，这都是你们的人，我能干什么呢？”
　　“快滚快滚！早点回来，他娘的我们早点到地儿好交差。”两个守卫不耐烦道。

　　陆栖衡慢步走到河边，手里捏着一个簪子，这是临走时苏时溪交给他的，还说让他不要忘了她。
　　他抬起手里的簪子，抚摸着。“用它来了结了我，你会生气的吧。”

　　正自言自语着，忽然敏锐的察觉到身旁有脚步声，他转过头，看到一个小女孩正提着衣服往这边走，忽然抬起头看到他，小女孩也惊了一下。

　　“大哥哥，你也偷偷去看山上的桃花吗？”
　　小女孩眨着大眼睛，开心的问。

　　“桃花？桃花都开了吗？”听到桃花，陆栖衡还是不可避免的松动了。
　　“对呀，就在那边的山上！”小女孩抬起手指给他看。

　　顺着小女孩的视线望过去，他只看到了被遮在树林后面的露出一角的山，并没有看到什么所谓的桃花。

　　正想开口问，小女孩又开口了。
　　“大哥哥，你手里的簪子好好看，是你的心上人送给你的吗？原来你是在这里等她的吗？她还没有来吗？”

　　小女孩开了闸似的问一堆问题，陆栖衡愣了一下，突然哑巴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见他不说话，还真以为是大哥哥等的心上人没有来，又走近了一步。
　　“哥哥，你的心上人肯定很喜欢你的，她都把簪子送给你了，这肯定是怕她没来你见不到她的时候方便睹物思人呢，嘿嘿！”
　　“小屁孩，懂的还挺多。”见这小女孩扯远了，陆栖衡也觉得好笑，突然想起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赶紧支开她。
　　“小妹妹不是要去看桃花吗？快去吧。”

　　“哥哥还要等姐姐吗？”
　　陆栖衡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哥哥一定会等到姐姐的，你要记得带她去看桃花哦！”

　　小女孩说完就转身跑了。
　　陆栖衡一个人怔在原地，“带她去看桃花，带她去看桃花……”

　　还没回过神来，那俩守卫就找来了。
　　“干嘛呢，好了吗你。”
　　陆栖衡猛的惊醒，“好了好了，咱们走吧。”

　　就这样，他就因为一句话，又多活了三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每年冬天他都会写信，写给苏时溪，对方收不到，但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每到冬天就喷薄欲出的思念。

　　院子里欢声笑语，屋子里灯火摇曳，文字在纸上跳动剧烈。

　　北疆边部，营地帐房内。
　　苏时溪喝着酒，喃喃道：“我这都等了你半天了！再不回来，照秣山下的鱼都快被冻死了！”

　　此时不在战场上，苏时溪的头发却仍是高高束起，披了一件浅绿色的狐裘大衣。
　　帐房里燃着几堆柴火，木头燃烧发出滋滋的声响，火光照着她的眉眼，一张脸红彤彤的。

　　“苏将军，小酌怡情，大酌伤脑啊！”
　　明君撷刚从战场上回来，就听士兵说苏将军跑这来找他去捉鱼，真是闲慌了。
　　“明兄，你这话什么意思？”

　　明君撷身上还穿着银制软甲，沾了血的头盔被他取下来还放在桌子边上。

　　他笑了笑，给自己斟了杯酒，仰头饮尽，说道：“苏将军，我没记错的话，这几日应是我守边防，你刚结束挝城一战，需要好好休息啊。”
　　“我又没有受伤，也没有生病，干嘛要休息。”
　　“我看你就是闲不下来。”

　　明君撷又怎会不知道苏时溪来北疆的原因。
　　起初收到圣旨时，他自己也不看好这个小丫头，还是个郡主，更是娇生惯养的。
　　刚来的时候没少挤兑她，小姑娘一个人跑到北疆这种地方，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军队的人都糙的很，看不起京城来的小姑娘。

　　她走哪儿都碰壁，也不气馁，自己到处转，就这么过了几个月。

　　后来甸城有一次小战役，他带兵赶过去，城门大开着，他一猜就是诈，没有进城而是在外守着，结果受了埋伏。
　　城门也紧关着，眼见就要被围剿了，苏时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哦，是从城里出来的。

　　这就奇怪了，她是何时进去的！又是怎么进去的！怎么又突然冲出来了！
　　总之苏时溪从城里出来，还带了一队人，大概二三十个吧，个个都穿着黑衣服，带着面纱，就露个眼睛在外面，跟土匪抢劫似的。

　　明君撷一不留神，对面的剑堪堪擦着太阳穴而过。

　　就是这时，苏时溪拿着把剑从地上滑跪过来，掀起一片尘土。又腾的站起，她一把拉过明君撷的手向后撤了一步，手里的剑快速挥了出去。

　　好快！明君撷当时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二人过了几招，那人见局势不对要跑，谁知刚转身，苏时溪手里的剑噌的飞出去，正中左腿大腿，那人哐的一下跪在地上。
　　明君撷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过去擒住他，又扭头看了眼战场，敌人全部死亡。

　　那二十几个土匪，哦不，黑衣人，集合站成队列，像是在等着指令。
　　“小姐。”
　　苏时溪看了看他们，挥了挥手，“行了回去吧。”
　　二十多个人一下子散开，只不过眨眼之间就不见了人影。

　　明君撷尴尬的脚趾抠出了一个甸城，让士兵把那活下来的贼子押下去之后才转身对上苏时溪的视线。

　　“提前知道今日之事，你在城中有眼线？知道城门是障眼法，对兵法有研究？用剑速度快而狠，练过？知道留活口探情报，有经验？”
　　问完一大串，苏时溪勾了勾嘴角。

　　刚刚的打斗让她的头发变得有点乱，几缕碎发随着晚间的风拂在她的脸上，脸上还有几滴杀人时溅出来的血，她已经把剑收了回来，捏在手里。
　　此时她笑着，活像个杀人不眨眼的疯批美人。
　　苏时溪的确疯，她出剑招招致命，却也是不要命的打法，不过这也不遑称她一句美人，苏时溪长的很美，浓密的睫毛下是棕色的瞳孔，皮肤白皙，唇形也很好看。

　　“暗卫，我的密探。要是不会用剑，我来北疆干什么？”说完她抬起手里的剑看了看，又看向明君撷。
　　被这么看着，明君撷有点后背发麻，见她只挑了两个问题回答，也没多问。
　　“明天来军营吧！”

　　也没说干什么，没说什么时候，说完就走，逃命似的。
　　回了营帐，一直不敢大喘气的士兵们才开始窃窃私语。
　　“太可怕了，你看到她杀人的那个眼神了吗？”
　　“何止，她还知道有诈，是个聪明人！”
　　“用剑速度速度好快！”
　　“最后对着将军那个笑，我以为下一个倒下去的就是将军了。”
　　明君撷一听就不乐意了，“谁说她能动的了我了？都给我滚去休息，一个个的没出息。”

　　第二天一直到中午苏时溪才来营地找了明君撷，二人在打场转悠。
　　苏时溪换了身衣服，已经不复昨日的疯狂，今天看起来就是个安安静静的姑娘。
　　“明将军有话直说。”转了两圈，苏时溪大概了解了这里的情况，才开口说话。
　　“那些土匪……额不是……”
　　“暗卫。”苏时溪纠正道。

　　本来没有昨天的尴尬了，这时候舌头打结又给明君撷整语塞了。
　　“哦对，那些暗卫，我可能需要一个解释。”
　　“边部三城里挨家挨户挑出来的，训了几个月。”

　　明君撷着实吃了一惊，挨家挨户？莫不是这人还没来营地之前就已经去过边部三城了？这是猜到了自己不受待见啊，真聪明！

　　不知道明君撷这个莫名其妙的表情在想什么，苏时溪就继续说。
　　“他们行动很敏捷，可以做密探，也可以上阵杀敌，但还需要训练，如果你允许，我会带他们来营地。昨日那些刀剑，是向城里的铁匠铺借的。”
　　“你的剑也是？”明君撷侧过头问，才发现她今日没有佩剑。
　　“不是。”

　　这是肯定的，那把剑异常锋利，她又用的如此顺手，一眼就看得出来经常在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明君撷也没再多问，只是开始了安排。
　　“今天就把他们带来吧，这样的人很有用，虽然有圣旨在，但你还是得先跟着士兵们练，需要你们的时候就上战场。”

　　就这么过了近一年，苏时溪实在是太无可挑剔，无论是战力，还是战术。
　　于是明君撷向皇上进谏要提苏时溪为将军，至少这样才不至于屈才。

　　后来相处久了，也就知道了她的那些往事。
　　说白了就是旧情人的爹干了不可饶恕的事儿牵扯到儿子，害的两人天各一方，在京城看谁谁不爽，干脆躲到北疆来。

　　等他回忆完，转头一看，苏时溪早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站起身把身上的软甲卸了，又走过去抱起苏时溪，轻手轻脚将她放到榻上，盖上被子后出来帐房。
　　走到门口，吩咐守卫，“有事去打场找我，苏将军在休息，不要打扰。”

　　作者有话说——名字来源安排！
　　陆栖衡——衡门之下，可以栖迟。《诗经》
　　陆清，周宿荷——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苏幕遮》
　　苏时溪——林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明君撷——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红豆》
　　萧离衫——长恨离亭，滴泪春衫酒易醒《采桑子》
　　萧暮——萧萧暮雨子规啼《浣溪沙》
　　萧雁声——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采桑子》
　　宣不渡：向日春不渡，黑夜万梦星。《春不渡》
　　边部三城：挝城，甸城，傣城
　　中部五州：博州，栈州，钜州，朝州，簇州
　　京城三街：长明街，岁安街，昌黎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