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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五) ...

  •   三年前从那间房子出去,我是坚定不移的。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发誓不再做个软弱的人。包括怯懦在内的,那些附加给我的形容词,我要全部推翻了去。自始至终,我所过的逆来顺受的日子,全是因为在乎的太多。

      记得那是早春四月,邕海已经特别热了,候车厅里开着空调。坐在那等火车的时候,我渐渐冷得打颤。就好像忽然一刹之间到了冬天,我感到有雪在下,眼前视线闪白,睫毛沉沉的落上了雪霜。我想起了他,想起了那年冬天被我因羞怯而推辞掉的吻。

      他滚烫的掌心贴着我的侧脸,问我会不会怀念在邕海的一切。

      想到今后我和他二人之间只剩过去,我埋头痛哭。

      记不清最后是如何哭着上的火车,只记得那一路很远,从深夜到凌晨,我亲眼目睹天空由暗变亮,日出东方时,江河上折射出一片金色的光辉,那水源远流长,应始于邕海,流入姑苏,其间或许还会途径我和他儿时的故乡。

      我这个人重情义,重情义往往就记仇恨。那时候我想我会恨他一生。甚至这成了我交代给自己的一样任务,我一定要记恨他一生。

      一种幼稚的、又十分强硬的态度,就好像,记恨他一生,会得到什么。

      可会得到什么呢?

      可能是对永远的执念。它会让我得到另一种永远。

      这股恨在第二年因思念而加重,在第三年,因思念,溃不成军。

      看见他的那一眼,我浑身发抖。这三年我自以为成长不少,我曾无数次想象过和他的重逢之景,多么高傲,多么不屑,想看他失意落寞,看他绝望后悔。

      可当真正站到他面前,我想的只是,可不可以抱抱。

      我想上去抱抱他。

      哪怕抱一下再说再见。

      他向我坦白了。但那些话,我早几年就应该知道的,他为什么一直不说。

      他怕他耽误我,我怪他辜负我,就这样,我们错过了三年。三年又三年,我们浪费了太多个三年。

      我向他保证,无论父亲如何阻止我都不会放弃他,无论被逼迫到什么地步,我们都绝不可以分开。

      他眼睛红红的,看着我点了点头,乖巧得几乎不像他。

      我对这个男人,已经到了心疼的地步。可我并不是个优越于他的人,我比他年幼,却心甘情愿代入年长者的身份,将他当作孩子来看待,包容他,谅解他,照顾他。

      细想想,这实在是件很可怕的事。

      _

      母亲给我安排了很多场相亲,我次次回绝,以工作忙碌的理由。

      年冬,我决定领他回家一趟。

      他很紧张,我问他到底怕什么,他说,“你不懂,你爸真的跟我下过跪。”

      这句话他已经说过不下于五遍。老实说,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我很吃惊,吃惊之余我又觉得气愤。我反感父亲自以为是的牺牲,并且这牺牲看似壮烈伟大,一片苦心,可于我而言,它是情绪绑架,是负担和累赘,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意义。

      “你可以跪回去。”我开玩笑说。

      “真的?那样就没事了?”他认真道。

      我无言以对,让他专心开车,别再说了。

      父亲虽从未和我挑明过,可三年过去,他也应该看出了我的态度。

      我以为梧生哥只是说说的。

      结果他进家门看到父亲之后,果真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父亲见我们这副样子,顿时明了。母亲紧忙走过去将大门锁上。

      我拉不起来他,也没再拉了,想着他跪一跪,总好过两个人打架。

      父亲瞪着我们,一句话没说,瞪了一会背着手坐在凉椅上,开始抽烟。

      “您不是说兰睢不喜欢闻烟味么。我已经戒了。”他突然开口说话,把我吓了一跳。

      他不说我还真没在意,重逢的这半年以来,好像的确没见过他抽烟。

      可父亲并未被他的话打断,白色烟丝一缕缕在太阳光下变换形态。

      再然后,我们都安静下来。父亲抽完一根烟,扔在地上,潮湿的石砖立时将烟星儿堙灭。梧生哥已经跪了太久,他一到阴雨天膝盖就疼,我实在不愿意再让他跪下去。

      “差不多了,”我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替他拍了拍膝盖上的湿泥,“跪伤了是我的麻烦。”

      我故意在父亲面前这样说。

      父亲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准备朝里走,我叫住他,“爸。”

      他停下,弓着背,不愿意回头。

      我说:“这么多年,我不明说,你也该猜到了。”

      母亲从屋子里出来,双手紧紧捏着围裙,满脸焦急。

      “我跟梧生哥,”我转头看向他,拉住他的手,“认识二十年了,走到今天,不容易,你们想象不到,有多不容易。”

      他们沉默听着,一句话不说。

      “爸,妈,我知道你们早就知道到了。可能不确定,但一定想过。从小到大,你们一直觉得我胆子小,性子软弱,所以今天,我决定逆反一次,胆大一次。”

      “我喜欢梧生哥,梧生哥也喜欢我。不是亲人之间的喜欢,也不是朋友之间的喜欢,是和你们之间一样的情感,是爱情。”

      母亲这时似乎已经无地自容。她埋过头,转身不再看我,可父亲仍然立定不动,他的表情我看不见,但大概率已怒上眉梢。

      梧生哥突然开口,“叔叔,阿姨,我对兰睢是认真的。这辈子除了他,我不会再有别人了。”

      “叔叔,我父亲至今没有音讯,母亲去年过了世,我现在无亲无故,兰睢是我在世上唯一的念想。可能您对我不太了解,但兰睢知道我,我把我的一切都交代给他了,我今年三十岁,属老虎,和兰睢八字不冲,目前在邕海定居,公司正在初创期,年薪不高,但请您相信,我今后一定努力工作赚钱,全心全意对他好,所有工资每月按时上交,一分也不私藏,车子房子的事您二老不用操心,该有的彩礼,包括婚礼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项,我这头双亲已故,所以一切按照翡乡的规矩……”

      他还没说完,父亲突然转过身来:“谁跟你扯婚礼了!你不要脸,我们阮家还要脸!”

      梧生哥被吓得将后半句话憋回了嗓子里,傻傻看着父亲。不过听他说的那些,我也愣住了,原来他想的这么多,这么长远……

      “还彩礼,你真以为我要把儿子嫁给你?!”父亲紧接着斥了一句。

      我拉紧梧生哥的手:“我不要彩礼。”

      父亲睁大眼睛瞪我,气得抿着嘴唇说不出话。

      “那不行,得要的。”梧生哥拍拍我的头。

      我们俩一唱一和,旁若无人般对视在一起。

      “都少说两句,”母亲这时候走过来调和,可惜为时已晚,父亲那眼神像要将我俩给生吞活剥了似的。

      “婚礼的事,以后再说吧。”

      我惊喜,这意思是,她并不打算阻拦了。

      “爸,那你觉得呢?”我试探地问道。

      父亲背着手,迟迟没有说话。

      母亲拉他进去,两个佝偻的背影像已经习惯了彼此的搀扶般自然依偎在一起。我感到艳羡,尝获过梧生哥的爱之后,我开始艳羡全世界所有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先吃饭吧。”

      父亲沉着声说。

      _

      晚春时节,邕海就已经热得能穿短袖了。

      这处宅院前前后后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建盖完工,当初耗费了我俩不少心血。在邕海找到一块这样的好地皮不容易,之所以这么执着,主要还是因为我。

      我在好几年前就说过,不想住小区了,想住小时候在老家的那种房子,不用上下楼,还有宽敞的院子,夏天晚上坐在院子里乘凉吃西瓜,一抬头就能看见星星。

      梧生哥使我得偿所求。

      早起时他问我今年夏天想去哪度假,“马代去过了,北海道去过了,瑞士去过了,日本去过了,泰国也去过了,嗯……你说,还想去哪,我好提前订机票。”

      我问他,“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的夏天,我们在哪过的。”

      他歪头想了想,“当时回老家了吧?我记得是。”

      “翡乡现在都要收门票了。”我给他整了整领结说。

      他沉思:“爸妈走了以后,就没怎么回去过了。”

      我心中怅惘。

      和梧生相知相爱二十余载,行至今日,我自认为生活已然过得足够幸福,人生功德圆满。

      可在内心深处,我始终对翡乡,对父亲母亲,有着一种深深的执念和亏欠。

      父亲走的早,母亲在父亲去世的第二年也随之离开了我。我没能尽到本该的孝心,在最有能力的时候,在最完满的时候,他们像为了成全我一样自动退出了我的人生。

      我这辈子是注定要跟梧生相依为命的。

      “那就去翡乡。”我说。

      他十分乐意,那两天一直高兴地在我耳边说:“终于要带我的小兰睢回翡乡过夏天了!”

      翡乡在几年前成了处旅游景点,因被一部武侠电影取景,一夜间名声大噪。如今回趟家还要给门票,想想也挺有意思。

      那条巷子现在改成了道商业街,房屋样式还完好无损的保留着,只不过家家户户卖起了东西,什么文玩手串,什么餐馆民宿,什么衣裳铺子,为了贴合电影,所以全营造出一种江南古风。

      我们本想在巷子里逛逛,可惜人太多,一转一让,我们之间逐渐分隔出一大段的距离。我扯着嗓门在后面对他说,“往前走,先往前走,出去等我!”

      他听话地继续随着人潮向前移动,背影一点一点埋没在人群中。

      我不断追逐他的脚步,一如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那般,只是这次我终于不再慌张了,因为我知道,他总是等着我的。

      耳边是喧哗的叫卖声,我体会着翡乡前所未有的热闹,心中竟焕生出一丝傲慢来:

      这条巷子,在很久很久以前,是只属于我和他两个人的。

      忽然,头顶一滴凉意。

      下雨了。

      翡乡的夏天多雨,淅淅沥沥,细碎磅礴。

      我低着头,看石砖一点点被雨滴打湿。逐渐的,人群消散开,雨势渐大,我从路边买了一把观赏用的翠色油纸伞,撑开来,前后左右四处寻找梧生的踪迹。

      刚走没两步,我就瞧见了他。

      他看到我后,反而停下步子不走了。身上的西装落上大大小小的潮湿的阴影。

      我急步向他跑过去,将伞越过他的头顶。

      “衣服都湿了!”我拍打着他身上浮留的雨水。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按在心口上,说:

      “这场景似曾相识。”

      三十年前。那是我第一次为他撑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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