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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我在翡乡住了二十年,但也只是满打满算二十年。十七岁的时候我就出去了,第一回要到大城市里念书,旁人都兴奋的很,我却不同。我天生性子胆小,用父亲的话来说,我是怯懦。这个词伴随了我整个青春。

      离开翡乡时,我不仅害怕,更多的还有留念。但十七岁时的留念不同于成年长大后,我那时对故乡还没有深重的感情,我舍不得的不是翡乡这个小镇,而是早已先我一步离开了小镇的人。

      我跟他的故事长达二十年。

      这是我母亲告诉我的,因为二十年前我还是个尚不能记事的孩子。能说明我们是从二十年前就认识了的,只有一张过去的老照片。

      照片上的我刚刚四岁大,而他已满十周岁。

      他是从城里来的,镇上的人传言,说是因为他父亲破产,欠了笔天大的外债,一家子才卖掉城里的豪宅下乡租房子住。还有人说,他父亲赌博,在外有很多个女人,养活不成了,所以抛妻弃子。

      我那时候太小,有些话只能听懂一半,总之镇上的孩子不论年纪大小,都不愿意跟他玩儿,每回刻意孤立他,这我是能够看懂的。

      他读小学时,上学放学总要经过我家。

      那条巷子很宽很长,一群小孩背着书包在路中央追赶打闹,时而驶过来一辆自行车,又把他们全部赶散到墙根两边。

      只有他,我站在门口注意了好几次,他从来都是一个人靠着路边走,从没有同行的伙伴。有一天,那群孩子玩心大发,跑过去将他团团围住。

      “他爸是吸. 毒犯!”其中一个孩子指着他喊道。

      “哈哈哈哈哈……”

      我站在门口就那样看着他们,整条巷子里回荡着响朗的欢笑声。我没有救他,我承认我是个怯懦的人,从前是个怯懦的孩子,如今是个怯懦的男人。

      那天傍晚下了大雨,放学的时间,巷子内往来一辆又一辆自行车,大人载着孩子,丈夫载着妻子,有的撑雨伞,有的披雨衣,在雨中疾速骑行。我站在门前向远处望,直到天色变暗,才终于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在滂沱大雨中显得格外瘦小。我拿起门前的伞跑过去,在真正站到他面前时才讶然发现,他是如此的高大,相较我而言。

      雨水从他额头淋下来,我踮起脚,努力想把雨伞撑过他头顶。他笑了,接过我手上的伞,对我说:“谢谢你。”

      我们就是从这儿开始说话的。

      此后十二年,他对我说了无数声「谢谢你」,最后也是以这一句向我告别。

      _

      我和他在那个雨天之后成为朋友。起初我仍会站在家门口等他,在他走过来时向他热情招手,送给他两颗糖,或者一个母亲叠给我的千纸鹤。

      不久后我开始去他的小学门口等他,他会高兴地飞奔过来把我抱进怀里,问我:“你妈妈不找你吗?”

      我摇头,拉着他大步向前,直至走到家门外,和他分手,然后目送他一步步独自走出巷子。

      我好像永远都只能陪他走一段路。到一个截点之后,就再无法同行。

      那年冬天经常下雪,巷子里的路被厚雪铺满,母亲怕我把鞋袜踩湿,便不让我出门。我只能乖乖驻足在门槛之内。

      那扇木头门槛旧得泛白,因顶上有雨棚罩着,所以没落上一丝一片的雪。我被它遮挡在后面,离冰雪天地仅仅一步之遥。

      小小门槛成了天墙,年幼的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迈步跨过去,然而长大后发现,这扇槛实际高达千尺,我或许永生永世也难能跨越。

      我规规矩矩的站在门内等,等到看见他撑着伞向我走来,在雪地里顽强地踏出一条路。

      我们隔着门槛,对视而笑,他伸出手摸摸我的头:“你妈妈在家吗?”

      我点头。

      他鼻子冻得通红,激动地对我说:“明天我过生日,让你妈妈带你来我家,吃生日蛋糕。”

      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多层的生日蛋糕,就是在他家。所以我记忆中的他一直是很有钱的,小时候是他家里有钱,长大了他自己又变得很有钱。

      我们坐在他家露天院子里的台阶上吃蛋糕。

      “我叫纪梧生,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答他:“阮兰睢。”

      他接着问:“你几岁了?”

      我回答他:“四岁。”

      我们中间差了足足六岁。对于成人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小孩,六岁几乎差了一个世界。

      他跟我聊动漫、诗歌、游戏,我一样也听不明白,他知道我听不明白,但还是滔滔不绝,说得尤其投入。

      他告诉我,他父亲没有吸. 毒。我认真点了点头。

      “我爸爸是被人骗了。”

      我见他眼眶泛红,像要哭了的样子,于是凑上去抱住了他。小小的身躯甚至圈不住他的肩膀,可我还是用力贴在他身上。这种哄人的法子是跟母亲学的。只是这法子,如今却不敢随意用了。

      镇上人说的话我听不明白,所以不敢相信,还是梧生哥说的更好懂些。

      他只说一句,我就相信了。

      “梧生,过来,拍张照片啦。”他母亲从屋子里走出来唤他。

      在翡乡,孩子满十周岁是件大事,一般家庭过周岁都会给孩子拍张照片留做纪念。我猜这是我母亲告诉他母亲的。

      梧生哥背靠着墙,笑的很开心,我端着蛋糕在远处看他,想象着自己十岁时拍生日照的样子。也许是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那显得有些可怜,他母亲忽然招呼我:“小兰睢!你也过来拍一张!”

      大人们总是喜欢这样,似乎两个孩子之间的融洽很能够促进她们的友谊。我母亲显然是乐意的,满脸高兴拉着我过去。

      我跟梧生哥就这样有了第一张合照。

      二十年来,也是唯一的一张。

      翡乡镇早已不流行在十岁生日时拍相片了。现在过哪一岁的生日都可以拍相片,自己用手机也可以随时拍相片。

      四岁时的许多事,我根本没有记忆,母亲阐述间恐也带上许多杜撰之词。

      但那日在家门前,我没敢在众人欺负他时挺身而出,为此,真真切切愧疚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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