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奴》云镜

30、030如何画得身双翼（八）

　　宫灯两列，殿前司侍卫跟随在周正聪后面，风风火火地奔向云掩宫。
　　整个后宫被吵醒，临近云掩宫的陆贵人寝殿也点起了灯烛。陆贵人没敢走出院门，由丫鬟护着，裹上大氅站在殿门口，聆听隔壁的动静。

　　楚慎之原本是背着包袱来的，只是他一袭夜行衣看不大出来。他解开黑色布巾，里面是一包包药材。这些东西虽小，但药味浓重，东西偏殿空旷箱柜不多，禁不住查。姜采薇捧着药材在姜惜夜房中转了两圈，也不知该将它们放到何处。
　　“藏在主殿那儿？如此也方便用得到的时候取来煎药。”
　　主殿堆满了姜采薇捡来的破破烂烂尚未整理的东西，藏几包药倒没什么难。
　　正要出门时，楚慎之忽然听到异动，回头冲姐弟俩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透过半开的门缝往外瞧了一眼，不闻脚步声，但火光已经隐约可见。
　　来不及了。
　　姜采薇想到什么，拉过姜惜夜，将那几包药材塞进他寝衣衣袖。姜惜夜明了，立刻解开大氅丢到衣架上，脱鞋上床榻，钻进了被窝。
　　他躺好之前，不忘跟楚慎之说一声“大哥保重”。
　　楚慎之点头，看看姜采薇，闪身出门。
　　姜采薇掩上房门，飞快地转身拿火石点亮油灯，回到姜惜夜的床榻边，示意他闭上眼睛，然后握着他的手腕，装作一副疲累的模样歪坐在床榻边缘。
　　周正聪踢开房门时，姜采薇猛地抬头看过去。
　　周正聪一行人从未见过姜采薇披头散发的模样，被她这如瀑般垂落的长发惊到，一时竟没有人开口。
　　姜采薇带着冷意的眼睛扫视半圈。
　　她冷笑道：“深更半夜的，周领事这是做什么？”
　　周正聪随意地拱了拱手，目光在室内打量：“宫里来了刺客，怕他们冲撞公主与太子，所以过来看看。”
　　“那也该记得先敲门才是。”姜采薇讽刺道，“好歹，我们是燕国的……贵客。”
　　说话间，姜惜夜被“吵醒”，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等转头看到一屋子的殿前司侍卫，拿刀拿剑的，还有领头的周正聪，吓了一大跳。
　　他要起身，被姜采薇一把按了回去：“无妨，你接着睡。周领事抓刺客呢。”
　　“刺客来刺杀我们？”姜惜夜瞪大了眼睛，惶恐道，“从姜国追到燕国么？”
　　姜采薇嗤笑出声，给他掖好被子，转头看看面色难看的一行人，轻声道：“兴许吧。这燕国皇宫没有太后也没有皇后，余下的都是无辜的嫔妃，更何况燕帝不在。除了咱们姐弟二人，好像也没哪个值得如此冒险。”
　　周正聪不想再听她讽刺，道：“也可能是哪个糊涂的刺客，以为陛下还在宫中。既然公主与太子未曾受到惊扰，那么我等就告辞了。”
　　“请便。”姜采薇漫不经心的说道，“下次记得打个招呼。不然你们这般浩浩荡荡，我还以为燕帝打算将我们就地斩了呢。”
　　“公主说笑了。”周正聪皮笑肉不笑，挥手示意身后殿前司侍卫们退出去。
　　他本打算跟着退出，忽然闻到了什么，脸上浮起轻蔑的笑意：“怎么太子房中有一股药味儿？”
　　姜采薇手指在姜惜夜手背上轻轻敲打，似在哄他入睡：“还不是拜诸位所赐，这几日他都喝着汤药呢。依我看，你们燕国御药房的药材大半是假的，账目真该好好查一查。”
　　周正聪道：“假不假周某管不着，但若公主不小心拿了不该拿的药材，那就糟了。不如让周某替公主查一查？”他没等姜采薇应声，就径自走向箱子柜子，打开瞅了一眼。
　　他是为找人，并未仔细翻看。
　　姜采薇眼角瞥见他的举动，不动声色地将手掌盖在姜惜夜滴溜溜转动的眼皮上。
　　“周领事若是搜查完了，还请早点儿离开。太子受不得冷风。若再病倒，御药房的药还不顶用的话，我也只能闯出宫门到长明城的大街上寻医问药了。”
　　周正聪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他粗暴地关上东偏殿的大门，走下台阶到院中。
　　一群侍卫先后从西偏殿和正殿跑出来，向周正聪汇报——“没有。”“没有。”
　　云掩宫各屋都是空荡荡的，除了床榻箱柜再无其他，根本藏不住人。
　　周正聪不甘心：“可有违禁之物？”
　　两边侍卫纷纷看向他，之后都默默摇头。这破烂房子，比他们家还不如，也就几件旧衣裳，破宫灯，瘸了腿的凳子椅子堆在主殿，再不就是还没补好的旧蚊帐和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烂木头。
　　据说这两位除夕夜赴宴时长宁侯送来了新衣和首饰，如今也没看到，不知是扔了还是早叫人偷走了，反正没寻到。
　　周正聪背着手，转头看向房门紧闭的东偏殿。
　　室内，姜采薇看看袖口露出一截的木簪，暗自松了一口气。
　　幸好她习惯随身带着这支特殊的木簪，若叫人在西偏殿发现了，那便不好解释，想再要回来更难。

　　周正聪打算要走，外头呼啦啦地又来了一拨人，这次领头的是脚步匆匆的殷寂枫。
　　殷寂枫迎面看见周正聪，并不吃惊，只是笑了一下，放慢脚步后上前阴阳怪气地说话——“周公公，你来得倒挺快。”
　　周正聪冷笑：“哪里及得上侯爷？一炷香的功夫就入宫了。怕不是马鞭都敲断了吧？”
　　“周公公真会说笑。这么点儿路，本侯爷跑着来也就一炷香两炷香的事儿——刺客呢？抓到了没有？”
　　他没看周正聪，看向周正聪身边的殿前司侍卫。
　　侍卫另一个头头不敢抬头直视殷寂枫的脸：“没有……”
　　“没有？这次也没有？”殷寂枫笑着上前，变了脸色后抬脚就踹，“不就是楚慎之来拜访嘛？除了他还能有谁？啊？看见刺客身影不来云掩宫守株待兔，满皇宫瞎转悠什么？！是不是要等着陛下回来亲自去抓啊！”
　　挨了打骂的侍卫有口难言，其他人瑟缩着不敢靠前。
　　殷寂枫还想再打，姜采薇忽然打开了东偏殿大门，出来之后关好门走下台阶，站在不远处，冷面冷眼的。
　　“侯爷，已是子时了，若要管教手下，不如到云掩宫外面？”
　　殷寂枫瞧见她这副样子，没好气地上前几步，抓住了她的肩膀。姜采薇蹙眉看向他的手掌，殷寂枫丝毫没留意此举失礼，竟还晃了她两下。
　　周正聪对殷寂枫本就没什么好感，对姜采薇更不用提什么庇护，瞧见这情形，仿若没看到似的扬长而去。
　　殷寂枫带着几分醉意，冲姜采薇好一通发火：“楚慎之是不是来过？你们都说了些什么？好啊，他定是与陆鸣昭那些个党羽勾结在一起了！本侯爷好不容易将他们引出来，楚慎之却跑来皇宫跟你们密会——明知不能逃，还非要见面！是不是传递有关的燕国秘辛给他？”
　　姜采薇抬手将他手掌打掉，漠然应道：“燕国有什么秘辛？燕帝后宫三千，个个容貌相似，算得上秘辛一桩么？令姐殷贵妃生前受宠，若能生下皇子说不定会被册立为皇后，想来容貌也是……”
　　殷寂枫的脸色瞬间难堪万分。
　　他抬手掐住姜采薇脖子，将她扣在怀里，威胁道：“我劝公主殿下少说两句……”
　　“侯爷不喜欢听？唉，也难怪。据说殷贵妃容貌绝佳深得燕帝宠爱，遭人嫉妒，误服毒药花溪茶而亡故……真是可惜呀。侯爷与贵妃姐弟情深，如今你倚仗姐姐的名份贵为侯爷，可陛下却接二连三有了新宠，眉眼身形可见几分故人风姿，侯爷心中作何感想？是替姐姐感到委屈呢？还是庆幸姐姐有那样一副容貌呢？”
　　她不怕殷寂枫下狠手。
　　殷寂枫当然不会杀她，也不会伤她。
　　姜采薇以为他没这个胆量。
　　当殷寂枫意识到萧云昊眼下并不想杀了他们姐弟二人，他就不敢违背圣意。毕竟他这个异姓侯爷全赖姐姐殷贵妃而得来，可殷贵妃已经亡故数年，说不定哪天萧云昊就忘了当年对殷贵妃的丁点儿情意，连带着他这个侯爷也没了宠信。
　　姜采薇只要提醒萧云昊，她的姑母平阳长公主姜永锦容颜绝世，不是其他女子可以比拟的就行了。
　　“你当本侯爷是傻子吗？”殷寂枫冷笑，“我倚仗姐姐，你不也是倚仗你的姑母？好歹我当上侯爷的时候，姐姐尚在人世。你如今却要用亡故姑母的名声来换自己的小命！”
　　姜采薇被他扣在怀里，动也不动，声音清冷得如同天上那轮弯月——“那又如何？姑母顾念血脉亲情，从父皇幼年时就舍身庇护。自我与惜夜出身就被她护在羽翼之下，云州城破之前，也是她拼死将我带出云州才能留得一命……她从未后悔过。有朝一日，我再去她跟前请罪也不迟。”
　　殷寂枫本来不屑一听，但姜采薇说到最后一句，他愕然转头，看向姜采薇略显慌神的眼睛。
　　“什么意思？去她跟前请罪？——莫不是，平阳长公主还没死？”
　　“……姑母早已病故。”
　　“可是苍阳山并没有她的陵墓！”
　　“你们还真翻遍了苍阳山啊……父皇早知道萧云昊不死心，又岂会将姑母葬在苍阳山，让萧云昊惊扰她的亡魂呢？”
　　“所以……那个宫女自刎前，跟陛下透露的秘密，就是平阳长公主的葬身之地？姜帝要陛下护着你们两个，是用平阳长公主埋在何处作为交换？”
　　姜采薇冷笑：“我如何知道？你有胆量，去问萧云昊！”
　　殷寂枫难以置信地摇头：“怎么可能？陛下就这么轻易信了？若他日姜国将你们带走，随便编了个地方哄骗陛下呢？”
　　姜采薇摇头，眼神中透出几分恨意：“你们当我父皇跟萧云昊一样言而无信吗？不过，就算那个秘密是姑母的葬身之地，萧云昊也别想找到姑母的尸骨！”
　　殷寂枫松开她，将她推出两步远，整了整自己的衣衫，依然有些不敢相信。
　　他苦笑着连连摇头，仰脸冲天叹息：“也罢。陛下心中执念，谁能说什么？”他瞧姜采薇冷傲的模样，似乎确信了萧云昊此生此世再也见不到平阳长公主姜永锦一般，忍不住嗤笑一声：“什么样的陵墓打不开？我们燕国多得是能工巧匠！等着瞧！他日重见平阳长公主尸骨，你这个不孝侄女记得多磕几个头！”

　　这一场风波落下了帷幕。
　　次日殷寂枫照旧到汤泉行宫汇报，如实地提起他与姜采薇的那番话。
　　雾气袅袅的水池里，霍嫣然眼中藏着怒意，依偎在萧云昊的身边。萧云昊手持酒杯，一时忘神，酒水倾洒在水池中。
　　他将酒杯丢出池外，撩起温水泼在自己□□的胸膛上，冷峻的眉眼里闪动着阴狠。
　　殷寂枫探手接住酒杯，讪讪后退少许，之后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也许……他们都在说谎呢？长公主殿下可能真的尚在人世？”
　　萧云昊冷笑道：“她死啦……若还活着，云州城第二次被攻破的时候她必然会现身阻拦。”
　　“可……姜帝要是欺骗您，随意——”
　　“永锦葬在哪里，我会派人去寻。原本是想派你去的，不过长明城安危全赖你守卫，不能让你离开太久……寂枫，婉清的死，错在我，我既答应过她保你荣华富贵，便不会食言。你且放宽心。”
　　殷寂枫愣神，随后跪倒在池边，行了个大礼——“臣明白，多谢陛下！”
　　萧云昊挥手示意他离去。
　　殷寂枫很快消失。
　　霍嫣然纤纤手指去触碰萧云昊脸颊，却被他躲开。
　　萧云昊看也没看她，冷声道：“滚开！”
　　这两个字是霍嫣然第一次从萧云昊口中听到，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红了眼睛，咬着嘴唇，羞愤无比地低着头退后少许，之后狼狈地离开了水池。

　　元宵节之后，萧云昊回到皇宫。
　　姜采薇照旧到杂役房领取扫帚之物，按照吩咐清扫各宫各院。萧云昊由文观海和周正聪陪伴着来到她附近围观时，姜采薇正在打扫御花园。
　　昨夜风大，枯叶落了满地。她费力将枯叶归拢一堆，然后用手捧起放进背篓，再背去指定的地方等待运出宫外焚烧。枯叶虽轻，但频繁弯腰，她早已疲累，冬日里忙出一头冷汗。
　　萧云昊一行人身影在墙外，只透过空花墙来看。
　　从另一头走进御花园的霍嫣然没有留意到萧云昊的存在，她一袭华丽裙衫，金钗珠饰，身后跟着一群宫女太监，声势浩大。
　　霍嫣然什么话也不说，来到姜采薇身边之后，抬脚踢翻她好不容易装满枯叶的背篓，弄得满地狼藉，之后迎上姜采薇淡然的眼神，不解气似的将其他几堆落叶也踢开，然后有意挑衅似的抓了一把落叶，嬉笑着将它们插在姜采薇的发髻上。
　　文观海想要说什么，萧云昊忽然就转身离开了。

　　羽阳宫门口，萧云昊看着案几前后对坐的太子太傅洪之祝与姜惜夜。
　　洪之祝正在讲一首诗。他教课向来都是先读一遍，然后让学生述说自己的见解，最后才开始讲解。
　　“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公子可知何意啊？”洪之祝年迈多病，讲了两句咳嗽不停。
　　姜惜夜捧起茶杯递到他跟前，等他喝完又帮忙放下，才坐直了身子应道：“雨压不折，乌云难遮。人生在世，岂能事事如意？处于低谷而不馁，自有他日登顶时。能屈能伸方不易折，晦暗之后必有光芒万丈！”
　　洪之祝愣神少时，轻笑起来，满目慈爱。但很快的，他眼中又满是伤感。
　　这孩子太聪明了，聪明到他觉得后面那两句不敢讲，也不必讲。
　　不嫌屋漏无乾处，正要群龙洗甲兵。
　　我不嫌弃居所破败漏雨，正好借此风雨洗刷军队的兵甲刀枪。
　　这种话，怎能教给身为质子的异国太子呢？
　　“洪大人，这两句写得可真好。后面两句是什么？”
　　“……佳句难得，只有这两句。”
　　“哦。想来也足够流传千古了。”
　　洪之祝轻捋胡须，但笑不语。
　　他们没留意到萧云昊悄然离去。
　　萧云昊此刻尚且不知那首诗的后两句，更不知那首诗是一位姜国诗人所作。
　　他那会儿只是满心遗憾，遗憾姜惜夜不是他跟姜永锦的儿子，不是燕国的太子。

　　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
不嫌屋漏无乾处，正要群龙洗甲兵。
——宋·陈与义 《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