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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 兵临城下(二) ...

  •   冬月二十四申时,贤王姜闻天裹着孔雀羽大氅,迎着风雪来到慈安宫给其生母,当今太后霍氏请安。还未踏入宫门半步,几个太监宫女就殷勤地迎上来,解大氅,拂去落雪,递上锦帕擦拭,伺候地格外妥帖。
      贤王素来好脾气,其中一个宫女因好奇多看了他两眼,递手炉过来之时差点儿摔在地上,贤王眼疾手快接过去,不等宫女惊惶跪地便笑着宽慰。贤王身边的侍卫在他迈步进入太后寝殿之后,丢了几锭银子给太监宫女们,夸他们将慈安宫照看得好,室内暖融融的。
      “用的都是上好的白香炭,小人深知王爷孝顺,伺候太后当然更加用心……”
      “我就说嘛,贤王不负其名,格外和善……”
      “原不知贤王这般年轻,且这般儒雅俊美、雍容高贵……”
      听到太监宫女们窃窃私语的贤王并未回头,只是微笑着摇头。掀开帘帐,内室被烛火照得格外亮堂,暖炉熏香令人忘却了外头的寒风冷雪、铁骑杀伐。
      太后霍氏因风雪而头痛,病卧在床,早听到贤王求见,已经由宫中老嬷嬷扶着坐起来靠在床头。她虽年过半百,但鬓间不见几根白发,容颜更如刚过不惑之年,只在眼角堆起几条细小皱纹。她年轻时生得极美,到了这般岁数也可见当年之明艳华贵、仪态万千。当她转头看向贤王这个亲生子,一双凤目格外地亮,只是笑容有些浅淡。
      “母后身子可好些了?”贤王躬身上前,行了一礼,抬眼时有些不安。
      太后霍氏半晌儿不说话,瞧得贤王不自在了,才轻笑道:“唉,身上的病易治,心里的病难医。”
      “……儿臣惶恐。战火又起,江山有难,母后费心了。”
      “你明白便好。母后自然知晓你会用心辅佐你皇兄坐稳帝王,只是人心难测,谣言难破,你接下这守护京城统帅一职,少不得有人要污蔑你有夺取兵权之意……你在战场历练尚少,真不该轻易答应。”
      贤王弯了弯腰,再次行礼表示自己的歉疚。他放低声音,颇为难地解释一番:“母后,儿臣从未有繁杂心思。只是这些年以文交友,研究佛理,只顾着逍遥自在,倒忘了还有燕国这个劲敌虎视眈眈。如今燕军连破我大姜数座城池,只怕云州危矣。儿臣若还要顾忌谣言,不理政事,单凭皇兄如何支撑这天下?世人猜忌一时,等打败燕国,守住大姜,他们自然懂得儿臣只愿做这个贤王。”
      太后抬手碰了碰发髻上做工细致的凤羽金钗,垂下眼帘慢悠悠地转过脸,不再看贤王:“母后信你。只是前车之鉴不可忘,万万不可轻敌。举事不定,尽管去问你舅舅。他好歹也是打过几年仗。”
      “儿臣明白!舅舅赋闲在家,风雪天不便出门,儿臣稍后就去舅舅府上拜访。”
      太后抬手示意老嬷嬷近身,她要休息了。太监丫鬟老嬷嬷们散向各处,换烛火的,拨香炉的,放床帐的,为贤王引路的,有条不紊,且半点儿声息也无。
      贤王道了句告退,轻步后转。临出门时又听得太后沉声嘱托道:“去库房将你父皇当年的战甲带回去。万事小心。”
      贤王如释重负,露出舒心的笑容。
      殿门缓缓闭合,太后与老嬷嬷的谈话从缝隙里传了出来——“陛下怎么样?”“在皇后宫中歇着,由巫姑娘看诊,说是不大好……”“太子如何了?”“太医瞧过,不碍事。小孩子,容易受惊吓……”“那丫头呢?”“老样子,不是呆在自己的问月殿,就是守在太子的昭阳殿……冷面冷心的,也不问这战事打得如何……”
      “唉……何教他国惧,不敢议和亲……若真是打不过,身为公主,难逃和亲的命……”
      “娘娘,那咱们……”
      “还能如何?当年城破之屈辱,历历在目,今日还能更糟吗?”

      贤王之舅父霍武承,封号宣平侯,曾为姜国镇远将军,后受伤闲居于京城云州。姜帝念其劳苦功高,特赐前朝丞相所建宅院,此宅占据云州天问北街大半条街道,前后三进并东西偏院,不仅占地广,亭台楼阁一应俱全,金雕玉砌,堪比皇宫。
      宣平侯府灯火通明,迎来贤王与一众朝臣,主客之间说笑寒暄,仿佛并不畏惧即将到来的燕军。
      霍武承生得彪悍,虽已至花甲之年,但精神抖擞,衬得温厚的贤王越发像个文人。他坐在轮椅上,捋一把唇下短须,拍着身侧贤王的肩膀朗声大笑——“闻天啊,何需畏惧?燕军十三年前占了咱们京城,咱们姜国不也没灭国吗?他们敢杀来,咱们杀回去就是了!”
      “舅父说的是。若非楚家军要去西域平乱,燕军连晋州都未必能破,何谈打到京城来……”
      “嗐,楚家军再厉害,也非三头六臂,哪能处处指望他们……京城中多少有能之士,也该叫他们尽一份力……”

      天问南街,乃是大将军府和平邑长公主府的所在。两处宅院虽比不上宣平侯府,但院子相邻而建,中间打通,倒也显得气派。只是既无假山又无池沼,装饰也甚为朴素。平邑长公主府漆黑一片,只有大将军府的正厅还算亮堂。
      正厅大门敞开着,身着朱红大袖圆领襕袍的年轻人面北而跪,后背绷紧,正是刑部侍郎楚如谨。他板脸垂眸默不作声,裹着素色大氅挺背而立的中年妇人似乎等得不耐烦,猛然转身后顺势给了楚如谨一耳光,因用力过猛,打得楚如谨身躯一晃,蹲坐在地。两侧的奴仆闻声愕然,纷纷跪倒,大气也不敢出。
      一个嬷嬷赶紧上前扶住中年妇人,轻抚她后背,低声劝慰她消气:“殿下,何必如此?公子已是弱冠之年,遭这般叱骂,传出去别人该怎么……”
      中年妇人容颜姣好,慈眉善目,便是怒容也不叫人害怕。她头戴北珠冠,冠缀博鬓左右各两扇,上衣为飞蝶繁花对襟大袖衫,下穿四季花枝百迭裙,大氅乃月白色百蝠暗纹,边缘镶了一圈白貂毛,整个人显得素雅,但也不失庄重。
      她正是先帝宣武帝姜胜雄的长女,当今陛下姜长洹的长姐,平邑长公主姜婉仪。姜长洹尚未即位时,她已经嫁给时任禁军统领的楚平丞为妻,后来养育了楚慎之、楚如谨兄弟俩。
      姜婉仪脾性跟姜长洹一样,软懦喜静,教导儿子从来都是轻声细语,这番动怒从来未有。偏偏楚如谨挨了打,还一脸不服气的姿态,叫她发了火也无可奈何。
      “长公主府没得吃,还是大将军府缺了你的口粮?要你楚家二公子跑去贤王府讨一碗饭?你知不知道别人怎么传言的?”
      “传言?贤王也是我的舅父,外甥去舅父家用了顿晚饭,能有什么传言?”
      “你——你这混账!”
      “母亲这是信不过舅父的为人?还是信不过我?”
      “楚如谨!”
      “母亲明知舅父从未有不臣之心,为何不许我与他亲近?旁人妄加揣测已是如刀如霜,让舅父烦恼不已,母亲身为长姐也这边顾忌,岂不叫骨血亲情难堪?”
      姜婉仪被堵得一时无话,半晌后抬目看向门外飘落不停的大雪,无视额前被冷风吹乱的碎发,轻叹了一声,眼底弥漫上一层雾气。
      悄悄拭去眼角泪痕,姜婉仪缓慢转过身:“你长大了,可在母亲心里,你还是个孩子……这么多年,若说没有骨血亲情,何来今日的姜国?”
      老嬷嬷闻言不禁动容,看向神情依然执拗的楚如谨,挥手示意奴仆们将他扶起来。楚如谨咬了咬牙还想说什么,老嬷嬷急忙皱眉,略略侧脸示意,意思是叫他别再惹长公主伤怀,赶快离开才是正经。
      楚如谨抖动胳膊甩开左右奴仆,慢腾腾地抬手向姜婉仪行礼,满脸皆是不服输:“……孩儿告退,母亲早点儿歇息。”
      等他离去,姜婉仪才扶着老嬷嬷胳膊,带着几分焦虑道:“莲若,我方才打得重了么?”
      莲若嬷嬷苦笑着拍拍她的手:“可不是,奴婢瞧着公子脸颊都肿了,还好三小姐就在家里,不然大半夜的去找大夫,也不知道又要传出什么谣言。”
      “谁叫他处处爱争个出头?燕军随时要打过来,已经够叫人忧心,他还怕打不过来似的,只想着建功立业……这一家子,怎么都逃不开上战场的命?”
      莲若嬷嬷扶着姜婉仪坐下,挥退一干奴仆,等他们顺手掩上房门,急忙去角落茶炉里倒了热水给姜婉仪。
      姜婉仪端着茶杯,发呆少时,目光落在虚无之中。
      莲若叹气,推推茶杯,示意她快饮下热茶:“别再多想了,殿下。还能如何呢?那个疯子,惦念这么多年……早晚还是要对咱们姜国发难的。”
      “一晃眼,都十二年了……采薇和惜夜姐弟俩……她若泉下有知,也不晓得作何感想?”
      “还能怎么想,多半是恨呐……”
      莲若话音刚落,姜婉仪脸颊上已有两行清泪滑落。少时,她哽咽一声,端着茶杯的右手颤动。莲若眼疾手快接过去,姜婉仪便双手捧面,失声哭了出来。
      庭院里,未走远的奴仆听闻哭泣纷纷回头来看,不免跟着伤怀。夜幕低沉,风雪扑面,令人深觉刺骨之冷的,不仅是这漫长的冬夜,更是那不知何日到达的燕军铁骑马蹄声。

      这场大雪席卷了姜国半壁江山。晋州和肃州在南,虽无降雪,但狂风从旷野飞掠而来,如野兽嗥叫,无端地增添几分凄冷。寒鸦嘎嘎乱鸣,秃鹫盘旋呼啸,被烧毁的荒草残根和撕裂的战旗被马蹄践踏混入血痕遍布的泥尘中,到处可见折刀断剑、裂盾碎石。
      一路到城墙处,明眼可见的残破缺口,城砖灰浆带着炮火烧过的焦痕,城楼坍塌,角台残破,那厚重的木制城门自不必说,早已被铁火炮炸出大洞,此刻化作几片碎板散落在城门口,而城门外的吊桥断在陷坑里,陷坑里早已被箭矢碎石、断裂的云梯、残损的炮架填满。城墙下护城河水浑浊泛红,腥臭无比。
      数十匹青骢马驰骋而来,马背上的人轻装打扮,然威势凛凛,扫掠如飚风。快到城门口时,守城士兵闻声奔出,踉踉跄跄踩着断裂的吊桥碎板来到城门外,高举刀戟严阵以待。在城楼一角默然独坐了许久的中年将领瞧见来者,弯腰抱起放在地上污迹斑斑的头盔,转身往步道而去。
      中年将领眉目清秀,虽然胡茬满下巴,脸颊也都是泥尘血迹,但可见其气质文雅。
      他正是肃州守将崔时岚。
      崔时岚戴好头盔来到城门外,一行人已勒马停下,被肃州士兵围坐一团。来者神情大多疲惫,肃州士兵更是刚刚经历过一番苦战,除了戒备没有人费力叫喊。
      几十个来者俱是黑衣劲装,多青壮年,生得高大健壮。为首者驱马上前迎向崔时岚,在距离数丈之时翻身下马,手提长剑走来,在一丈之外停步行了一礼。
      看身形是个年轻男子,墨发束起,佩戴玉冠,面容被花纹奇特的银质面具遮挡,仅可见剑眉星目。与崔时岚目光相对时,这男子露出了笑容,那双眼睛顿时显得他整个人透出几分潇洒不羁。
      “江湖闲客薛轻鸿,携门下弟子前来肃州效力,因故来迟,万分惭愧。”
      “……薛轻鸿?倒是听说过。江湖侠客,身手不凡,创立门派‘玄天盟’,收拢姜国江湖各派,声势浩大堪比一州之军力……若不是未尝为非作歹,只怕早引得朝堂忌惮出兵剿灭。”
      薛轻鸿笑道:“让崔将军见笑了,都是江湖闲人,有些拳脚功夫,凑在一起热闹而已。玄天盟从未想借势谋权夺利,只为行侠仗义行个方便。此番听闻燕军挥兵北上侵犯我姜国,玄天盟亦想为国效力,盟中两千弟子悉数调派往京城,吾等数十人本想来肃州一战燕军,谁知路途遥远,竟未能赶上。”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盟主令牌,毕恭毕敬递到崔时岚手里让他察看。
      崔时岚既知玄天盟,自然见过这个门派的标识图样。翻看两遍后,崔时岚将令牌还给薛轻鸿,抬手请他随自己往城门走去。
      随从数十人得薛轻鸿示意,纷纷下马,手脚利索地帮忙打扫起战场来。
      来到城门口,看着断裂的吊桥和乱七八糟的陷坑,还有水色诡异的护城河,薛轻鸿收起笑意,眉眼间流露出沉痛之色。
      崔时岚抬头看看城门口的“肃州”二字,不由得苦笑起来。
      “哪里是薛少侠来晚了……是崔某无能,守不住肃州,伤亡虽不多,可被燕军攻破,长驱直入,城中粮草被夺走大半,拨走两万兵力已往京城方向追赶,想来是赶不上了……”
      踏入城内,远处传来老妇嚎啕,小儿哭啼。抬眼去看,未扑灭的处处火势升起黑烟,断壁残垣,街市杂乱,城内未来得及收殓的两国士兵尸骸还有不少。街道一隅,篝火燃起,几口大锅吊着,白粥的甜香引来许多衣衫褴褛的百姓,灰头土脸的将士们默不作声地挪到远处收拾战场,百姓们带着胆怯的目光一边打量四周一边靠近篝火。
      薛轻鸿道:“将军,此战究竟如何?虽说肃州已被攻破,但此刻守军依然是我们姜国将士……那燕军,就只为劫掠肃州粮草,借道直奔京城?”
      崔时岚摇头:“谁能预料燕帝那个疯子?十几万大军,炮架、鹅车、云梯无数,更有威力极猛的铁火炮,若要死战,肃州拼尽全力也只能多熬过三日。率兵的何铮像是得了燕帝命令,不为攻占,只为夺了粮草抄近道往北而去。”
      “看来燕军要跟当年一样,急速北上围攻京城……据闻何铮其人与燕帝如出一辙,勇而无谋,一意孤行——若非崔将军怜惜城中百姓及将士性命,竭力一战的话,他也难以越过肃州这个天堑之地。”
      崔时岚脚步顿住,扭头看向身边神色肃然的年轻人,微微蹙起了眉尖。
      少时,他摇头,道:“西域十六部生变,驻守潼州的楚家军忙于平乱,难以往南疆边塞而来。燕国来袭,其势汹汹,单凭晋州、肃州兵力,无论如何也守不住,何必多添百姓及将士伤亡?唯有一路削弱燕军兵力,等他们靠近京城时,让调转回京的楚家军击败他们。”
      “崔将军怎么确信楚家军赶得及?若赶不及,旧事重现该当如何?”
      “你倒是胆大,军情也敢揣测打听。”崔时岚叹气,神情并不见责备薛轻鸿这个江湖人士的样子。他从地上捡起烧破了一角的姜国军旗,拂去尘土,慢腾腾折叠起来。
      薛轻鸿不再作声,神色坦然地看向他。
      “何铮领兵,总归比不上燕帝御驾亲征。燕帝不来,云州丢不了。燕军这一趟,不过是想趁着西域十六部大乱,来姜国大肆劫掠一番。燕帝那个疯子,任性妄为,空有领兵之才,全无可信之将。若他有吞并天下的周全谋划,早在十三年前就让姜国覆灭了。”
      崔时岚捏着叠好的军旗走向篝火,任由冷风吹得身上破裂的披风猎猎作响,头也不回地抬起另一只手晃了晃:“——薛少侠,肃州暂无要紧,尔等想去京城瞧个究竟,还是快马加鞭抓紧赶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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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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