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花赋》壳了个壳

3、初次见面？

　　林兰卿一到家，那辆黑色别克就在门口等着了。

　　陈达伯在驾驶座上冲他挥了挥手，后排的车窗缓缓降下，露出郑嘉欣化着烟熏妆的脸。

　　“快些收拾收拾，准备去酒店了。”

　　林兰卿应了一声，小跑着绕过车子，突然又折回来问一句：“我哥去吗？”

　　“他已经到了。”郑嘉欣作势要推他，“快点换衣服，别磨蹭。”

　　“知道了知道了。”

　　红棠已经将晚宴上要穿的衣服准备好了，是一套纯白色的西装，搭配一条红底波点领带。林兰卿快速套上衣服，对着镜子系领带的时候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忽然，福至心灵，他登登登跑去行李箱那里翻出一盒发蜡，大刀阔斧地给自己弄了个背头，又特地揪出一小撮让它垂在额角。

　　看着镜子里那张风流倜傥的脸，林兰卿对今晚艳压马崇霖的信心又多了几分。

　　晚宴定在了华懋饭店的八楼，刚到门口便有侍者上前帮忙泊车。

　　郑嘉欣今晚穿了条普蓝色竹叶纹的旗袍，叉开得有些高，不敢迈开腿，林兰卿便扶着母亲小步进了饭店。

　　大理石地板倒映着穹顶的水晶灯，大堂里金碧辉煌。他们跟随侍者进了电梯，很快便到了八楼。

　　时间还早，现场还没什么客人，多是服务生在来来回回地筹备酒水和菜品。宴会厅的门大开着，林祎景就在门口不远处，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正和一个男人握手谈笑。

　　他本身个子就高，背脊还总是挺得很直，隔着影影绰绰的人影也能一眼看到。

　　林祎景和那人忙着说话，没注意到他们，还是郑嘉欣上前先打了招呼：“王总，怎么来这么早呀，我都没能迎接您，失敬失敬。”

　　她熟练地挂上热情的笑容，戴着丝绸手套的手递了出去。

　　王总笑着回握：“我正巧要来这附近开会，结束得早，就直接过来了。”

　　林兰卿站在郑嘉欣身后，脸上也陪着几分笑意，只是明显有些拘谨。

　　他连家里的亲戚都认不全，何况那些连面都没见过的大老板。就比如眼前这位贺总，他也完全对不上号。

　　郑嘉欣虚掩着嘴笑了笑，耳边一对翠绿的坠子也跟着闪了几下：“说起来，我还没来得及跟您当面道谢呢。我先生前段时间在海南盘下的那块地，他说多亏了有您的帮衬，今晚我们一家可得好好敬您一杯。”

　　王总哈哈一笑，露出一颗闪闪发光的金牙，挥手道：“客气了。”他往郑嘉欣身后瞟了眼，似乎这才注意到一直没说话的林兰卿，“哎，林太太，这就是你家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小儿子吧？”

　　郑嘉欣连连点头，把林兰卿往前带了带：“是是，都忘了跟您介绍了。来，这是王总，跟你爸是老朋友了。”

　　林兰卿轻轻鞠了一躬：“王叔叔好。”

　　按照惯例，王总也跟林兰卿寒暄了几句，问了他几个惯常会问小辈的问题，比如成绩怎么样，跟同学能不能交往得来之类的，并不是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

　　然而林兰卿在回答时却显得有些磕巴，他对这种带有商业性的场合可以说毫无经验，难免有些紧张，时刻担心自己会说错话。

　　但更令他如芒在背的，则是旁边林祎景一直盯着他的眼神，像是随时会掏出一个考核表，评判他表现得如何。

　　果然，刚送走王总，林祎景冷冷的声音就落了下来：“跟别人讲话大方点，畏畏缩缩的，丢不丢人。”

　　林兰卿手指一蜷，低下头。

　　郑嘉欣不动声色地推了下林祎景的胳膊，压低声音说：“行了，这在外面呢，有事回家再说。”

　　林祎景不置可否，接着道：“待会儿跟马家碰面的时候给我打起精神，不许再这个样子。还有，别忘了交待给你的事。马德公不一定会来，但马崇霖肯定会来，”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兰卿一眼，“好好表现。”

　　说完便径直进了宴会厅。

　　郑嘉欣对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而后转头悄悄看了眼林兰卿的神色，顺势揽过他一只胳膊，柔声道：“别紧张，到时候你就跟在我旁边，不用你多说什么。”

　　林兰卿看向她，冲她无声地笑了笑。

　　夜色渐浓，宾客也陆陆续续到了。

　　大厅东南角的舞台上，乐队已经准备就绪。乐手们穿着高雅的燕尾服，奉上一支优美的小步舞曲。

　　长桌上铺着洁白的餐布，盘中放着精美小巧的西式菜品，侍者在为甜品台和香槟塔做最后的装点。

　　作为今晚宴会的主角，林兰卿自然处在了人群的包围圈，面对一群没怎么见过却热情四溢的亲戚长辈们。

　　郑嘉欣挨个告诉他每个人的称呼，林兰卿便机械性地重复一遍。在招呼完不知是第几个姑姑后，他早已晕头转向，连刚刚叫过的人都忘得一干二净。

　　就在此刻，大门那传来一阵骚动，交谈声都大了几分。

　　周围的人齐刷刷看过去，林兰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感觉后背被人抵了下，他回过头，见林祎景俯身伏在他耳边，低声道：“马家的人来了。”

　　林兰卿双眼一亮，神游天外的心思顿时拉了回来，还隐隐有些激动。

　　可算是要跟传闻中的马三少碰面了。

　　当时的林兰卿若是知道自己以后的命运会被马崇霖彻底改变，他宁愿自己永远困于他乡，也不要在今晚踏出与马崇霖纠缠的第一步。

　　水晶灯的彩光在人群间流转，照耀着女人们佩戴的各色珠宝，错落地闪着祖母绿或是鸽血红，叫人一路看过去目不暇接。便是在如此陆离的场合里，林兰卿的视线越过重叠的人影，看见了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视线中心处，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少年。那女人一身长长的黑色礼服，宽檐礼帽上垂着一拃长的面网，将面部遮了一半。唯一展露完全的唇上只覆了一层浅浅的砖红，不浓艳，却更显大气。

　　这自然便是马太太了。

　　而站在她身旁的少年亦是一身黑，一侧的头发梳向脑后，露出锋利而英气的眉。胸口处别了只玉兰花造型的胸针，末尾缀着一颗色泽莹润的白珍珠。他正抬手冲人群里的某处打招呼，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

　　林兰卿顿住了。他微微睁大了眼，在看到那人领口处熟悉的黑领结时，才恍然明白一件事。

　　原来下午在裁缝店遇到的人就是马崇霖。

　　原来他们已经见过了。

　　也许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在林兰卿还在愣神之际，马崇霖毫无预兆地转过头，视线随之撞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马崇霖似乎挑了下眉，只不过动作太过细微，林兰卿不确定是不是他的错觉。

　　短暂的对视以林兰卿率先移开视线为结束。

　　不知是哪来的胜负欲，林兰卿决定在马崇霖认出他之前，自己也要装作没认出他的样子。

　　郑嘉欣高亢的嗓音在此刻响起：“马太太和小少爷莅临宴会，真是不胜荣幸。”

　　人群在马家的人进场后便不自觉地围了过去，仿佛一瞬间这场宴会的主角便易主了一般。

　　郑嘉欣举着白兰地，一面微笑一面不着痕迹地拨开围挤的人群，三两步走到马太太面前。

　　吴月如回她：“先生在北平有要务处理，没能前来深感遗憾，还望林太太见谅。”

　　她的声音是一把难得的女低音，说话时像拉响了大提琴，很是悦耳。

　　“您能赏脸前来，我们已经倍感荣幸了。”是林祎景在说话，“据说前段时间河北一带曾有动乱，是马司令派人解决了此事，想必后续的处理也甚是繁琐，我们这番聚会，自然是耽误不得要紧事的。”

　　吴月如笑了笑，藏在面网后的眼睛也上扬了起来，大抵是很满意林祎景提到她丈夫的威严。

　　惯会察言观色的郑嘉欣立马接上话头，就着马家在北平的势力奉承了几句，跟吴月如有来有回地说了几个回合，见气氛差不多了，便细着嗓子对道：“说起来，咱们两家也是经常能打上照面的，唯独崇霖和我们阿卿一直都没见过，趁着今日啊就认识一下，往后就是同窗了，多好的缘分。”

　　她手上暗暗使了些力，林兰卿便半推半就地往前走了一步，脱离了遮挡，一下暴露在人群中，他紧张的劲又上来了，却只得硬着头皮伸出手：“初次见面，马公子。”

　　马崇霖笑了笑，嘴角陷下一颗酒窝，温和的嗓音伴着舞曲的旋律飘来：“林公子，久仰。”

　　不知是不是错觉，林兰卿感觉最后两个字的发音似乎咬重了些，还有意拖慢了语速。

　　“我们一家敬二位一杯，感谢二位今晚的莅临。”郑嘉欣笑道。

　　随着一阵叮当碎响，侍者斟好了酒将酒杯散往各人的手里。

　　觥筹交错间，郑嘉欣笑颜如画，着重看了吴月如一眼：“马太太，我敬您。”

　　吴月如本是随意地理着头发，迟迟没接过侍者递来的酒，在听到郑嘉欣这一句后，眸子淡淡地往她脸上一扫，随后伸手将杯子推了回去。

　　林兰卿和林祎景同时愣了愣，郑嘉欣脸上的笑容顿时也有几分凝固。

　　“真是不好意思，前些日子我染了风寒，到现在还有些咳嗽，今天就不碰酒了，劳烦林太太体谅一下。”吴月如说道。她上扬的眼尾勾着好看的弧度，却因微仰着头，显得有些盛气凌人，话里的歉意便也不那么真诚了。

　　周围渐渐蔓延起了窃窃私语，郑嘉欣脸色隐隐发青，好歹还是保持住了笑容：“既然不便喝酒，那就不喝了，身体要紧，本来也是意思意思。”

　　任谁都能看出她此刻的讨好，马家位高权重，自然得捧着，可这马夫人竟然这么不给面子，几乎是摆明了一副看不上林家的样子。

　　郑嘉欣心里狠狠啐了她一口，面上还是只得干巴巴地笑着，正愁这酒是不是就这么作罢，忽然一只高脚杯举到了眼前。

　　马崇霖笑容温和，柔声道：“林阿姨不嫌弃的话，不妨让晚辈代家母喝一杯，举杯共饮，也算不辜负今晚的良辰美景。”

　　他轻轻颔首，眉眼温驯地看着郑嘉欣。

　　这举动显然是替她解围，郑嘉欣的心情一下好了很多，重新迎上笑脸。她本就喜欢马家这小儿子，待人处事向来谦逊有礼，不像家里的其他人，尾巴都翘天上去了。

　　“马公子客气了。”林祎景在马崇霖与他点头致意的时候笑了笑，林兰卿偷偷看了他一眼，在他的侧脸中看到了些许赞赏的意味。

　　林兰卿心里一紧，他哥可从来没用这种眼神看过他。

　　马崇霖的话算是让两家人打破沉默，气氛融洽地喝了这杯酒。吴月如则抱臂不语，面网下狭长的眼睛似是冷冷瞥了眼马崇霖。

　　直到人声渐起，周围试图跟马家搭上话前来献殷勤的人再次围了过来，林兰卿的情绪已经渐渐跌落谷底。

　　这是他头一次为自己不习惯喝酒而感到尴尬。

　　明明同样的年纪，马崇霖的杯子里却是实实在在的红酒，而他还是幼稚的果汁，很明显，成熟这块他就彻底败了。

　　林少爷一下子像个霜打的茄子，正蔫着呢，忽觉耳畔吹来一阵风，那风还带着一个声音，羽毛般擦过他耳朵。

　　“我们可不是初次见面。”

　　他动作一顿，下意识就看过去，只见马崇霖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旁，俯着身子，一双乌黑晶亮的眸子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