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之寂【二战】Das Schweigen des Schnees》喵喵馅月饼

7、彼岸

　　丽娅是在轿车的颠簸中醒来的，嘴里一股血味。克里斯蒂安把她搂在怀里，正轻柔地擦拭她脸上的泪痕。丽娅呆愣地望了他一瞬，猛地推开他的手，蜷坐在后座的一角。

　　男人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吩咐了司机一句德语。轿车掉转头，五分钟后，在野猪头酒吧外停了下来。

　　朔风呼啸。克里斯蒂安死死拖拽着她，长腿猛踹开酒吧被封的门，然后在那架破旧不堪的直角钢琴前将她单手抱起，让她跪坐在了琴凳上。

　　她和阿列克谢曾经无数次 —— 在酒吧暖黄的灯光与街坊的欢笑、掌声中 —— 或四手联弹，或双重奏时，坐过的琴凳。

　　…………

　　男人俯下身，凌锐逼人的眸巡着少女侧颜，英挺的鼻梁擦过她耳侧，滚热的呼吸在她耳边一字一顿。

　　“他死了。忘了他，好好跟我在一起。”

　　抬眼扫视酒吧空荡残破的屋顶四壁和杂乱狼藉的桌椅陈设，眼里闪烁着满意的笑容。

　　“这里，从今天开始，是咱们——你和我——定情的地方。”

　　眼里残忍的笑意犹似满地玻璃碴儿折射出的，冷厉、残忍的月光。

　　克里斯蒂安没有合上琴盖，钢琴被撞出一片杂乱难听的，魔鬼和弦一样的噪音。

　　…………

　　丽娅并没有被他的体温温暖，浑身依旧冷的像浸过冰。和昨晚一样，那是一种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寒冷，由内向外，浸透了四肢百骸。

　　渐渐的，疼痛麻木了。然后很快，丽娅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但是她的意识仍旧是清醒的。于是，她试着抬了抬手，居然发现，半透明的手腕并未受到束缚，成功抬了起来。

　　丽娅很惊喜于这一发现。她直接站了起来。身上嫩绿色的衣裙仍旧是完整的。

　　她不知道身后的暴行要多久才能结束，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迫回到那具身体里，但她现在不想去想那些，因为她发现，初春的夜并没有那么冷了，甚至还有几分说不出的温暖自在，让她想起了去年初夏时吹拂在她和阿列克谢身上的晚风。

　　丽娅很想去吹一吹这值得怀念的风。于是，她径直穿过桌椅，向酒吧门口走去。

　　假模假式地倚靠在门框上（其实一不留神身子就会穿过木头），享受着东边吹来的暖风。

　　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丽娅惊了一跳，竟然轻轻呼出了声，然后被自己的声音吓得立刻捂住了嘴巴。

　　她身后那人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清越爽朗的笑声，成百上千次出现在她梦中。

　　丽娅转过头。

　　是阿列克谢。

　　丽娅惊喜得忘了自己是半透明的样子，张开双臂跳入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

　　她确确实实搂住了他，并没有穿过去。

　　少年也紧紧搂着她，许久许久才放开手，轻轻把她推开一点儿。或许是因为少女困惑不解的模样太过可爱，男孩儿又笑出了声，然后一边解释，一边用温柔的目光细细描摹爱人的眉眼。

　　“灵魂一般的确不能相互触碰……

　　“除非是两个真心相爱的灵魂。”

　　蓝灰色水眸里的光比早春的晚风还要和暖温柔。阿列克谢抬起双手轻轻捧住丽娅的脸颊。丽娅惊奇地发现，爱人指腹上薄茧的感觉都一如既往的真实。

　　她眷恋地把脸在他手心里蹭了蹭，忽然感到一个凉滋滋的小东西，于是她握住他的手细看。他左手无名指上正是她亲手为他戴上的铂金戒指。

　　永恒和纯洁的爱的象征。

　　阿列克谢摩挲着丽娅的指掌，渐渐与她十指相扣。

　　“作为灵魂的我们，可以选择变成这一生最幸福时刻的样子。”

　　他握起丽娅的左手。丽娅发现，一枚银光闪闪的戒环先是影影绰绰，然后实实在在出现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火车站永别时的匆忙告白，是她和他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刻。

　　丽娅忽然想起了什么，垂下头，泪如泉涌。

　　“Aleksy，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对、对不起……”

　　修长的两指抬起她的下巴，温柔而有力地迫使她与它们的主人对视。

　　“不，我最亲爱的朋友，杀死我的是他们，不是你。你一直是在绝望中给予我希望的念头。”

　　丽娅泣不成声。

　　“可是……可是如、如果我没有……没有留在这里……”

　　阿列克谢用一指轻轻点在她的唇上，止住了她的话。

　　“那样的话，我将错过这一生中最美好的一个夏天和秋天。

　　“亲爱的，千万别被他们骗了。像我这样的人，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的。”

　　他眸里泪光闪烁，轻轻揉抚丽娅垂散的鸦发。

　　“Leah，我的缪斯，我的貝缇麗彩…… 我很抱歉你要去经历那些可怕的伤害和痛苦，但你真的一直做得很好，很完美。你没有背叛你的本心。你不知道我有多么为你骄傲，我的天使。”

　　丽娅又哭了，是她在她哑了的身体里从未发出过的嚎啕大哭，是声嘶力竭的痛哭流涕。累积许久的委屈一涌而出，全部通过决堤的泪水发泄了出来。她的灵魂里竟然积压了那么多的痛苦眼泪，她自己都觉得吃惊。

　　阿列克谢紧紧搂着她，温厚的手心和修长的指一下一下为她在背后顺气，直到她的哭声渐渐止住，然后轻轻把她拉开了一点。

　　“Leah，亲爱的……我在这个世界的时间不多了…… 凭执念逗留在这儿，是想见你最后一面，并且告诉你……”

　　丽娅呼吸中仍残余着抽噎，眼里的泪又夺眶而出，却因为想认真听他说话，强忍着没哭出声来。

　　“我的天使——”，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丽娅的小腹，“我的天使，我怕你会因为我，做出伤害你自己的事来。”

　　丽娅抬手，用指腹和目光细细描摹爱人的轮廓，想要记住那张俊美的面庞上的每一个角度，每一处起伏，每一点细节。

　　“Aleksy，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能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了？”

　　阿列克谢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

　　“亲爱的，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等到有一天恢复自由，把余生过得精彩、充实……或许，你还能遇见一个你爱，并且爱你的人呢……”

　　“不会再有的，Aleksy。世界那么大，但没有另一个与我如此相配的灵魂了。”

　　丽娅头一次打断了阿列克谢的话，语气斩钉截铁。即便她有一天获得自由，即便正义有一日被伸张，丽娅都很确定，她不会像爱他那样，再次爱上任何其他人了。

　　没有灵魂共鸣的爱情，她不需要。与其如此，还不如一个人终老余生。

　　阿列克谢又叹了口气，妥协地温柔微笑。

　　“答应我，我的天使，好好活下去。无论如何，别做伤害自己的事，好吗？”

　　丽娅想了片刻，然后郑重地点点头，答应了他。男孩儿蓝灰色的眼睛比天边的星辰还亮。丽娅用拇指轻柔地抚过那俊朗如画的眉眼，心疼得泪如雨下。

　　“最后的那些时刻……是不是……是不是……很痛苦？”

　　阿列克谢轻轻摩挲少女的指背，垂眸思索了片刻，选择不去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亲爱的，死亡本身……其实来得很快，一眨眼就结束了，几乎是个很轻盈的过程。”

　　清澈却又深不见底的双眸凝视远方，似在回忆。

　　“尘世灰蒙蒙的雨幕寸寸卷起，眼前一片玻璃般的银白透明，然后……”

　　他顿住。丽娅急切地问。

　　“然后什么？”

　　阿列克谢遥远的目光慢慢收回到她身上，宁静而温柔，让她的心也不由自主平和安宁了下来。

　　“海岸线，我最亲爱的，洁白无瑕的海岸，以及之后澄净明洁的世界…… 黎明银白的晨曦中，一片嫩绿色的辽阔原野。”

　　丽娅含泪微笑，抬手环上了他的脖颈，凝望着那双宁静清透的眸。

　　“Aleksy，我爱你。”

　　男孩儿柔软的唇微微翕动，蓝灰色的明眸中绽出更加温柔的笑意，指腹轻轻勾勒少女眉眼脸颊的轮廓。

　　少女勾着男孩儿的脖颈往下拉，同时踮起脚尖儿。男孩儿没再犹豫，托起少女的腰。少女深深吻在了他的唇上。

　　那个吻缠绵了不知多久，丽娅觉得灵魂里似乎都浸透了阿列克谢身上宁人的松木温香。她用唇舌细细描摹，试图记住他每一寸的炙热，但其实她根本不必如此，因为他灵魂的模样早就溶进了她的灵魂里，合二为一，浑然一体。

　　一束银白色光芒渐渐由远及近，越来越亮，吞噬了周围一切的黑暗。丽娅强忍着它的刺目，努力把眼睛睁开一条小缝。阿列克谢被光芒包裹，周身像天使一般明亮，似乎那耀眼的光华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的。他微笑，在丽娅唇角上又落了一个温柔的吻，然后轻轻亲吻她的额头和发顶。

　　“我也爱你，我的天使，我会等着你的。”

　　明亮夺目的银白淹没一切之前，丽娅最后看到的，是阿列克谢眼中温柔明亮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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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丽娅再次恢复知觉的时候，与阿列克谢相会时浑身那种说不出的温暖、那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都消失了。脑袋里的阵痛像有什么钝物一下下击打，浑身上下都疼痛难忍，□□尤甚。

　　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于是尝试着动了一下，□□更加清晰地传来一阵阵的撕裂般灼热的疼，惹得她微微颦眉。

　　周围的低语声止住了，床垫在她身边陷下去一块：有人坐了下来。

　　那人轻轻垫起她的肩膀，几秒后，有清凉的液体轻触她的唇缝。

　　丽娅慢慢把眼睁开一点儿。给她喂水的人是克里斯蒂安，低垂的眸虽然极力隐藏，但其中流泛的心疼和担忧还是从浓密扇睫的缝隙中缓缓沁出。

　　心疼和担忧……他自己亲手给她造成的伤害。

　　他发现她醒了，金棕色的长睫忽闪着抬起，露出了下面清澈的眸。

　　初醒的恍惚中，丽娅似乎看到蓝灰色的湖面上闪过一瞬异常明亮的水光。那光险些像流星般滑落脸颊，但被再次下垂的长睫盖住，隐藏在了微红的眼眶里。

　　她发现，男人的呼吸乱了一瞬。

　　克里斯蒂安扶着她靠在床板上，小心地给她身后垫了个松软的枕头。丽娅太虚弱，浑身上下疼得厉害，没力气摆脱他的手。男人的目光更加温柔，连线条冷峻刚硬、英气逼人面庞也显出异样的柔软，握着她的手更紧了几分。

　　喉结微微起伏滚动，声音沙哑暗涩，好像连续几天没好好休息一样。

　　“宝贝，你怀孕了，知道吗？”

　　丽娅猛然愣住，呆呆望着他。

　　克里斯蒂安脸上浮起一个笑。丽娅从未想象过会在他的脸上看到那样的笑，温柔，喜悦，略带骄傲和兴奋。

　　“咱们的第一个孩子，宝贝。我的第一个孩子……你和我的第一个孩子。”

　　穿白大褂的家庭医生站在床脚，见到上司高兴，才敢发话。

　　“是的夫人，上校说的没错，有三个半月了……”

　　丽娅完全怔在那里，没听见拉切尔医生对她的新称呼，也没听见他之后絮絮叨叨的话。

　　“……有心跳，已经过了危险期。说实话，胎儿能保住，简直是个奇——”

　　克里斯蒂安瞥了一眼拉切尔，神色很淡。医生脊背上立刻汗毛倒立，不敢再说。

　　男人再次看向丽娅的眼神瞬间恢复了温柔。他向她挪近几分，长臂搂住她的肩膀，低沉的声音微微颤抖，隐着悔意和自责。

　　“宝宝，之前是我太鲁莽。都是气头上的事，以后再也不会了，嗯？”

　　丽娅默默垂眸，任由他把她的头靠向他坚实的胸膛。

　　远在慕尼黑的曼施坦因家族起初很不乐意接纳丽娅这个准儿媳——一个东方人，还是个哑巴。但是家族的长子和继承人执意要求，甚至威胁和家里断绝往来，几通电话过去，那边的人也无奈地妥协了。

　　从慕尼黑运送来的医疗设备和医护人员都是顶级的，是从曼施坦因家族私人医院专门筛选出的。每日一大帮人跟着丽娅贴身伺候，做各种各样的检查，生怕她和孩子有任何不妥。

　　克里斯蒂安的举止也显出难得一见的稚气。丽娅从没见他那样笑过，锋锐冷峻的五官就连在处理公务时都萦绕着温柔的，充满孩子气的喜悦。他对丽娅也越发温柔体贴。丽娅食欲不振，他不管有多忙，每日晚饭总会亲自把盏喂她羹汤；从不敢在她面前抽烟，怕熏着她；夜半时分，轻手轻脚为她掖好被子，生怕吵醒她。她早上孕吐，酸臭恶心的味道弥漫在卫生间，他却总是在一旁耐心地照料，亲自给她擦脸，端水洗漱，无论有天大的事，都会在离开之前确保她用过些早膳，并且没再吐出来。剩余的时间里，丽娅发现他在筹备婚礼，打算等她生产后养好身子就办；钻戒和婚纱的图样送来一套又一套，修改过无数次，但似乎始终没有让他满意的。

　　在所有人的紧张与忙碌里，丽娅就显得非常冷淡。没了阿列克谢，克里斯蒂安没什么可以威胁她的了。她不必像以前那样曲意顺从，逆着自己的心情给他摆出一副笑脸，弹那些欢乐畅快的曲子。克里斯蒂安倒是并不在意。不管她对他如何冷漠疏离，甚至直接拒绝他想听她弹琴的要求，他都依旧耐心而体贴地照顾她。毕竟，他最大的威胁已经不在了，现在她腹中又有了这个孩子。他自信地想，即便是为了孩子，她也会留在他身边的。

　　丽娅很清楚克里斯蒂安这些可笑的想法，于是，她眼角眉梢总挂着个冷漠而略显讥讽的笑，冷冷看着他和其他人在她周围忙碌。

　　她在等，等一个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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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貝缇麗彩是但丁的缪斯，也就是《神曲》里的Beatrice。阿列克谢对于死亡和彼岸的描写，我借用了托尔金在《指环王》里以Frodo的视角描写精灵王国Valinor时说的话，不过翻译是我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