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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枝洛刚下马车就已经后悔了。
      来自某个不知名村落的天授唱诗人,耶撒尔。据说曾经的某天,承载着深厚历史底蕴和无尽智慧的史诗突然浮现于她脑海内,从她的口中溢出无止尽的歌谣,咏唱着世间一切关于生的喜悦、死的寂寥。
      没有人知道她来自哪个国度,关于她的一切都是未知,百万字的歌谣凭空出现,字字不忘。据说除非是说唱,她一直拒绝开口交流,甚至并不会讲通用语,现在日常使用的是混杂了各国规范的手语。
      有人说她是在造假作秀,有人说这是魔女诅咒的某种投射,唯一被证实的是,她在过去的十数年间徒步游历这世界的每处人烟,为人类,也为天地万物,已经举行了上万次的朗诵会,由此而声名远扬。
      耶撒尔再次来到王都,所以坎森早早寄了信来邀请枝洛同行,而枝洛的记忆里的这件事很模糊,无法确定究竟有没有发生过。
      “我不去。”阿德杜尔耍脾气一样拍了拍马的脖子。
      其实只寄来了一张票。枝洛将阿德杜尔的帽子摘下,叫人来替他重新系紧绑腿,无奈地说,“你怎么还在生气啊。”
      坎森送的生日礼物是一把深蓝色的折扇,洁白的象牙扇骨撑起缎面,繁复的蕾丝与孔雀尾毛勾勒出夜色下静谧的花园,金线撕扯着清透的钻石化作天幕的流星。
      这是没有继承责任的闲游贵族才会用到的、在聚会上用来攀比与调情的道具。
      没等枝洛反应过来,阿德杜尔第一个站起来把盒子掀在地上,他气得指尖微微发颤,抓起扇子,又在瞬间被理智拉回了意识,只能无措地看她。
      “你难道要……要和这种人结婚?”阿德杜尔颤抖着声音小声地问。
      枝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件礼物的意味,但无论在记忆中怎么翻找,她都不认为坎森是会用礼物来羞辱自己的人——没有人比他和她更明白这份婚约需要体面,何况他并不讨厌自己。
      心口作痛,枝洛感到有些呼吸苦难。
      如果说他会选择这样的礼物是因为情窦未开,所以没能意识不到于理不合,但难道他身边竟然没有哪怕一个人站出来规范他的行为吗?
      负责坎森的礼仪老师是哪家来着……枝洛努力从记忆中挖掘信息。
      阿德杜尔攥着扇子,深吸一口气,缓过呼吸,脸色阴沉地说,“枝洛,现在还来得及……我帮你。”
      “你帮我什么?”
      “断绝婚——”
      “阿德。”枝洛将茶杯盖轻轻扣上,清脆的声响让阿德杜尔一怔,“交给姐姐吧,姐姐会妥善处理的。”
      阿德杜尔不情不愿地又将盒子捡了起来。从那天开始,但凡有人提起坎森的名字,阿德杜尔就会不耐烦地低声咋舌,嘟囔着“你听我的话不就好了”,换来枝洛的一顿教育。
      即使他依然在和枝洛置气,但阿德杜尔还是无法不对枝洛的事情上心,枝洛预期中的“为什么只有一件”式的闹剧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阿德杜尔的愤怒,可他知道枝洛喜欢坎森的心意,看着他这为难的样子,枝洛总是被他逗笑。
      礼物只有一件,票也只有一张,枝洛让人把扇子收回匣中搁置不用,但票不能拒绝,她还是得按时赴约,下马车时,剧院已经安排侍者等在门外了。
      枝洛被带着上了楼,无言地走过一段漫长的走廊,松软的毛毯不知为何让枝洛产生了“被吞咽”的恍惚感,如同穿过漫长的消化道,侍者停在某间包厢门外,请枝洛进去。
      侍者的手搭在把手上正要推门,枝洛问到,“这屋里有谁?”
      侍者用机械的声音回答她,“各位大人已经等您多时。”
      枝洛审视自己,怎么看都不是什么方便行动的穿着,她有些后悔今天穿了礼裙,“据我所知,这个位置,这是默认陛下才能使用的房间吧。”
      侍者保持着弯腰的动作,闭口不语。
      战争还在继续,奥温古斯王不可能来这种地方,那……
      “弗厄罗卿呢!”门被推开,一抹赤红的身影蹦了出来。
      欢欣雀跃地四下看去,寻觅无果,于是金瞳的预言之子昂着脖子瞪向枝洛,“等等,他人呢?我请的不是你吧。”
      乌黑的视线悄然掠过,潜进屋内,坎森正静静地伫立在沙发后,如同汽水里的气泡,让她捉摸不透。

      伊哈德的脸色很是难看。
      枝洛曾无数次听人传颂他灿烂夺目的人性,但面前这个正在散播低气压的孩子,枝洛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他和“预言之子”绑定在一起。
      “在搞什么啊,我是让你请弗厄罗卿来的吧?”伊哈德问。
      “是‘弗厄罗’没错。”坎森恭敬地回答。
      伊哈德用胳膊撑着沙发扶手,斜着眼睛打量坎森,“我都不用猜,是忒弥谢卿教你这么说的吧?”
      坎森没有回答。
      “拦我又能拦到什么时候?说到底本来就是他闯的祸,怎么还有脸出这种馊主意?”
      “我以为您关心我的婚事,是我会错意了。”
      “谁管你的婚事什么样啊,你不是还送扇子吗?没见过比你还笨的人。”
      说着,伊哈德朝枝洛扬了扬下巴,“是吧?我可听说你弟弟连盒子都砸了,哈哈哈,再怎么贵的扇子也不能生日时候送啊,我家怎么会有这么不懂体贴的家伙,别和他一般见识。”
      抛开任何问题不谈。她和阿德杜尔在自宅拆礼物,细节是怎么被伊哈德知道的?枝洛毛骨悚然地看着伊哈德,被命令坐下的枝洛此刻如坐针,她宁肯自己也站着,至少不会这么局促。
      “不如你下次送他化妆品吧,怎么样?”伊哈德不由分说地做好安排,“我会差人送设计稿给你去选,当然是越昂贵越无用越好,就算帮你扯平了。”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甚至还给出了略显幽默的处理,枝洛还没开口提起,事情居然就已经在一个来回内就被处理完了。
      枝洛抬起头。伊哈德比普通的十岁小孩看起来身材更小些,无论是身材还是声音都稚嫩非常,初次见面时枝洛甚至误判了他的年纪。虽然比不过坎森,但他未来应该会长高些。
      伊哈德给足了台阶,坎森直勾勾地看着枝洛的眼睛,言简意赅地说,“抱歉。”
      “连歉都道不好吗?”伊哈德没好气地说。
      “抱歉……折扇,不是那个意思。”坎森顿了顿,缓慢地斟酌着措辞,“因为很适合你,我才送给你。”
      看来真是他身边有人想要挑拨关系了,现在和忒弥谢的事已经闹得不可开交,枝洛盘算着程度,点点头,算是态度暧昧地接受这个处理结果。
      “算了,既然来了那就一起听吧。”伊哈德把坎森的侍从都看了一圈,少年老成地耸耸肩,对坎森示意,“你也坐。下次我再找机会见他,反正等仗打完后有的是机会。”
      “大公到时候也会回来。”坎森说。
      “少用这种话来压我。”伊哈德扭过头去
      “殿下是对阿德很亲近吗?”枝洛问。
      “不是哦?我有话想问他。”想着,伊哈德爽朗地笑了,这笑声原本应该是最纯真的,此刻却过于刺耳而让人心生恐惧,他一脸天真无邪地说,“啊,反正弗厄罗家有你在,死了他也不影响吧?”
      那天坠马时淤堵在胸口的血再次翻涌,下眼睑被强烈的疼痛刺激得猛地一跳。枝洛深吸一口气,微微调整表情,保持着笑容。
      “跟你说话真没意思。”伊哈德翻了个白眼,没了兴趣。

      伊哈德一会儿跟侍从要饮料喝,一会儿又要点心,但周围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连空气都凝固成无形的石块,压迫胸膛。
      对于伊哈德的事,无论是哪个枝洛都知道得太少,原本她就不该和他存在接触,枝洛尽可能地以笑代答,无言也许是冒犯,但绝不会是罪过。
      坎森坐在枝洛身边,枝洛伸出手抚摸他的手背,他的视线粘在她的指尖,枝洛将掌心摊开,坎森也学着转过手来敞开掌心。枝洛轻轻触碰,凉得吓人。
      墙上硕大的窗口之外终于有了变化,层层叠叠的深红色幕布被拉开,一位身着纯白色长袍的女人执拐上台,木拐触碰到台中央的讲台,她停下脚步。整个剧院一片寂静,等待着她的声音。

      “绿野蔓延染天边,
      秋日徘徊,无知无厌,日日夜夜一律千篇。
      暖风拂面锻新剑,
      冬日反复,刻肌刻骨,真真切切东怒西怨。
      别被欺骗,
      不要感念,
      四季只会将发芽的记忆逼至悬崖,
      堕入不净轮回的世间!

      我懂得你心所向,
      欺瞒众生的事业在此一遭。
      请夺走权力与赞誉,
      请独吞利刃和柄鞘,
      一切败者的业障集于一身,
      一切胜者的智慧聚于一处,
      如能重复千万遍,
      谎言也成正典。
      请你原谅我,
      我会为你在真假是非上犯错,
      使你吞下唯一的恶果。

      你总会知道万事皆休。
      通过我,看到黄叶挂满枝头;
      通过我,看到落霞跌入烈火;
      通过我,失去你坚定的心愿;
      通过我,剥夺你幸福的预言。
      彼时你的恨只会更加久远。
      若是要恨她,请从现在就开始,
      不要等到悲伤令她离去,
      不要等到伤痕将她掠走,
      不要等到厄运将她贬低到尘埃,
      不要让她忍受春水长流的哀愁。
      久远啊,久远。
      轮回不止,盲目的久远。”

      耶撒尔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语调抑扬顿挫。她从天空唱到山谷,从孩童唱到雕塑,她的眼神随着诗歌的内容而变幻,时而热烈如火,时而深邃如海,双手时而紧扶讲台,时而挥向空中,随着朗诵的节奏晃动,如同在跳一曲无声的舞蹈。
      她无尽地咏唱着,伊哈德稚嫩的脸上散去所有神情,面无表情地望着舞台,这种沉默不仅令人窒息,更让人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像是一个无形的牢笼,枝洛只能默默地等待,等待着未知的解脱。
      两三个小时过去,连观众都已经口干舌燥,剧院才终于宣布中场休息。
      “你们相信‘天授’的唱诗人吗?”伊哈德突然问。
      坎森回答,“不相信。”
      “那你呢?”伊哈德问枝洛。
      “我是第一次见到耶撒尔,她真的很厉害。”枝洛答非所问。
      “坎森卿只劝你要躲我,没劝你不要在我面前卖小聪明吗?”
      坎森先于枝洛回答,“是我的错,我忘了说。”
      伊哈德又露出了孩童一般的笑,“哈哈哈哈哈,那回头你记得劝劝她。”
      还有什么事他不知道呢?枝洛的脑内高速运转。
      坠马的真相是坎森挑破的事他知道吗,自己至今都还不能骑马的事情他知道吗,阿德杜尔耍脾气说要断绝婚约的话他知道吗,甚至……自己不是枝洛的事情他知道吗?
      伊哈德深深地窝在沙发里,一手抱着靠垫,一手用手指卷弄着头发,像是一只小小的猫。似乎是没了兴趣,耶撒尔还没登台,伊哈德跳下沙发,侍从上前为伊哈德整好衣着,坎森和枝洛也立刻站起来,“你们就在这里听完吧,我不听了。”
      伊哈德又大方地补上一句,“我看你们也不想我呆在这里,以后再见,弗厄罗卿。”
      不给二人客套挽回的机会,伊哈德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行礼告别,伊哈德消失在走廊的拐角,空气都变得轻松不少,枝洛感觉裙摆下的内衬都被冷汗浸透,但至少,她开门前设想的肢体冲突并没有出现,她松一口气,收了收耳边碎发。
      坎森的站姿依然一板一眼,但肉眼可见地塌下了肩膀,他说,“以后一直这样就好了,不要回答他。”
      坎森对伊哈德的忠诚是不容置疑的,他们之间如果有任何的猜疑,坎森都没法重兵在握还一直驻守边境的。伊哈德曾下达过多项作战命令,尽管从事后看来是未卜先知的精妙布局,但当时看来全都不合常理的要求,只有坎森力排众议地支持了他。
      枝洛没有接触过伊哈德,从不与坎森讨论他的事,她一直认为他对伊哈德无比敬重,但现在看来,坎森对伊哈德的态度似乎和自己的记忆存在偏离。
      “嗯。”枝洛淡淡地点头。
      一身洁白的耶撒尔站在舞台上,她的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微笑,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但这演出是看不下去了,现在枝洛只想回家跟阿德杜尔静静地待在一起。
      “你生气了吗?”坎森反常地追问。
      生气吗?没有,只是窒息过后,赴约的途中依然无法自已地期待了“他想见我”而已。
      枝洛是个阳光活泼的直性子,她也该装出来,所以她爽朗地说,“没事没事,谢谢您的判断,比起阿德,我来见殿下确实更合适。”
      “以后我不会再送扇子了。”坎森却说。
      这份婚约是双向的交易,枝洛知道自己当然有保持尊严的权利,她调整面部的肌肉,嘴角微微下垂,形成一个无声的叹息,“但我会送您化妆品,我会感谢伊哈德殿下的好意。”
      “好的。”停顿好几秒,不知道究竟思考了什么,坎森言简意赅地回答。
      枝洛的心一直都在擅自渴望着坎森的爱,明明不是源于自己的爱情,还要为之感到失落。枝洛将眼神挪向了别处,不再看坎森的表情。
      伊哈德童真的表情下是令枝洛摸不清的泥潭,他对阿德杜尔的亲近也让枝洛无端产生了恐慌,说什么“以后再见”,和这种阴晴不定又大权在握的小孩再也不想见了。枝洛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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