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旧友 ...
-
南方的冬顺着潮湿的水汽，刺骨似地刺激着街上行人的神经。踏着鹅卵石铺就的街道，即使是老街的清晨，在这寒冬腊月里也难免萧条了几分。
青年被寒风一激，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棉衣。棉衣料子还是滑了些，肩上的相机包就这样斜垮挎地溜到了肩头。他匆忙把肩带摆正后，又将手揣回了兜中。
他的半张脸都埋进了围巾里，额头又被厚厚的刘海遮挡住，只留出了两只飘忽不定的眼神。
这唯一的视线还被眼前因为呼吸蒸出水汽的眼镜给挡住了。
这时他们正巧路过老街巷中——那开在院子里的早餐铺，其修建由小青瓦为主，装饰也十分素雅。
铺子生意很红火，不时会有人进出大门，从青年身边擦肩而过。屋内热气腾腾的烟火在外面街道上的萧条对比下，似乎更诱人了。
青年不禁朝那横挂在檐下的“影韵舍”牌匾多看了几眼，又扭头看了看身后的人，明显是有什么话要说。
但话在嘴里转了几圈都滚烫乎了，也没能说出来一个字来，干脆重新低下头继续赶路。
他平时也都是这么个走路姿势。
“梁垣啊。”身后的人忽然喊到。
忽然被点名，青年这才把头完全抬起来和人对视。或许也只是出于基本礼貌，才不得已这么做。
“韩老师，怎么了？”
韩一鸣是梁垣的导师，对眼前人的窘迫样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知道这小子总是有话憋着不肯说，方才也已经看出来梁垣是有话要讲了，干脆替他说道：“咱们先去吃个早饭怎么样？旁边这家院子就挺好，人也挺多。你看这上面的招牌，影韵舍的旁边还写着什么……嘿！还是百年老字号呢，或许还能成为咱们调研数据的一部分。”
“那个，这里其实是……”
应该是隔着围巾不方便说话，梁垣终于肯给自己的脸透透气。他的骨相生来柔和，明明是清秀的模样，但说的话总是没底气地发虚，给人一种特别不自信的感觉。
“算了……”其实了半晌，梁垣最终还是把“其实”后面的话给咽了回去，果断放弃了沟通这个选项，讪讪地把头重新缩回了围巾里。
似乎他本来就没有带着语言中枢出过门。
韩一鸣倒也不在意这些，笑着拍了拍梁垣的后背，迈开步子朝店铺屋内走去：“快，看看里面还有没有座位。”
梁垣只得快步跟了上去，眼睛不时朝店铺内打量着。看多了他这幅样子，倒也分不清这人到底是习惯还是真胆怯了。
走到院中，韩一鸣这才发现，原来这店铺还不仅仅只是卖早餐这么简单。
百年自有其底蕴在。屋子里的墙壁上到处挂着戏中用到的装饰，墙角竖立着小型展览柜，里面摆放着许多皮影与木偶。
这么看起来，比起早餐铺，这倒更像是一个私人的小展览馆。
“皮影戏和木偶戏？这不就是咱们要调研的非遗素材嘛，梁垣，咱这算是碰着了！”韩一鸣一时兴奋，全然忘记了自己是来吃饭的这一茬。
屋子后门是半开着的，透过缝隙看去，可以发现这个门直通的是天井庭院。天井中设了边廊，边廊前是一小谭池，此时里面没有绿叶红花的相映，在精致的院子布局中显了单调些。
“韩老师，咱们要不先点点儿吃的？”梁垣小声提醒道。
韩一鸣点点头，目光却迟迟不肯从那个门外世界中移开。即使他已经按部就班找完空桌开始点餐，也不时向那边瞟着。
他看的很清楚，天井庭院里摆放着的，正是皮戏台，以及周边形形色色的道具。
韩一鸣扫完桌子上的点餐码后，把手机推到梁垣面前：“你想吃什么点就行，完事儿我一起付款。不过吃归吃，正事儿不能忘，咱得跟这家店主沟通一下，看看他们跟皮影戏到底有什么关系。我猜他们是传承人，你觉得呢？”
梁垣把目光从地底下拔出来，像是为了躲避什么一般，又秒速钻进了手机里，干笑了一声：“应该是吧……”
“二十三桌，小笼包来喽——”
后厨门的帘子被掀开时，钻出了一个系着白色围裙、浑身沾满面粉的人。他端着两屉小笼包，声音嘹亮地喊道。
梁垣的头更低了一些。
好在店内实在是忙，对方上完菜后很快就离开了。
“小梁，话说回来，你老家也是这里的吧，我记得你入学档案上的户籍就是池溪镇。”韩一鸣把一个小笼包整个塞进嘴里，鼓鼓囊囊地说道。
也是辛苦他能把话说的这么清楚了。
“对，但是很多年没回来过了。”梁垣说完后，吃的比韩一鸣还快，火速就消灭完了手头里的小笼包，似乎是要赶紧撤离现场。
要说韩一鸣平时吃饭就是跟猪八戒吃人参果没什么两样，但梁垣不是，他要比一般人都细心地多，即使有些社交恐惧，但还不至于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地步。
今天这出实属反常。
韩一鸣异样地看了眼梁垣，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朝后厨方向瞄了一眼。
“诶，梁垣，吃完了是吧，你先去后厨问问那个人，把咱项目跟他介绍一下，看看他有没有兴趣和我们合作。”韩一鸣坏笑了一下，说道。
梁垣脸色一变，急忙摇了摇头。
作为一名数字媒体技术的中年导师，韩一鸣身上倒是从来没有什么架子。
此时他十分八卦似的挑了挑眉，偷偷指了指刚才又从后厨钻出来的“白围裙”，虚声问道：“怎么，你仇人？以前结过梁子？”
梁垣咬了咬后槽牙，正当他想表示这种玩笑并不适合现在开时，大门口那走进来了几个人。
他们两个人离店铺门口很近，因此那几个人的谈话声音也能听的一清二楚。
“大哥，这合同今天要是再跟他磨不下来，拆迁办那边咱们说不过去啊，不能再拖了。”
“你说他到底哪点不满意，该有的条件都有了，补偿款也够他后半辈子用了，怎么就那么难缠呢？”
“万一今天再谈不拢，咱们是不是……”
正当两人在墙角听着这一出戏，刚从后厨出来的“白围裙”终于注意到了来人。
他拿着肩上的毛巾擦了擦手上的面粉，和后厨的人交代完事情，随后笑着朝门口一帮人走了过来：“呦，你们今天怎么又得空来我们这儿了？要不还是老地方，咱去后院聊？”
“徐老板，东西还是那老几样，翻来覆去地看也看不出什么新鲜的花来。您上次说留出一些时间容您思考思考，今天这不就来问问，您思考地怎么样啦？”被身边人喊做大哥的寸头说道。
“可别喊我老板，我就是给我爹打临时工帮倒忙的，这要让我爹听见，回头不得扒我一层皮？哈哈哈哈。”“白围裙”摆了摆手，刻意忽略了最后的那个问题，扯皮道。
寸头俨然是已经料到了对面会来这一手，也是有备而来，十分自然地接上了“白围裙”的话：“那就徐哥！徐哥你看，这地方也不适合谈生意，那咱现在就挪地？”
徐哥向后一撤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谁知还不到寸头一行人走的五步路，此时正从二楼楼梯间向下赶的人喝道：“有什么好谈的！霸王条款，霸王协议！说什么我们都不会与你合作！”
寸头吃了瘪，抱怨地看了眼徐哥：“徐济忛，你跟徐赡怜这红白脸玩的倒是挺溜啊。俩兄弟平时不是出了名的脾气不合吗，今天这又是几个意思呢？”
徐济忛冷笑道：“首先，我们能不能合得来跟外人无关；其次，家兄脾气确实是暴躁了些，但他说的未必就没有道理。已经表述地很明确了，这个合同，我们不可能签。”
“你以为你是谁，拆不拆是你能决定的吗？你们搞那皮影能带来多少收益，对池溪镇发展能有多大贡献？现在还有谁看这东西，别说让你们推动经济，镇子养着你们就已经不错了！”寸头终于撕碎了自己缝缝补补起来的那一张笑脸，毫不客气地说道。
徐赡怜此时已经忍无可忍，一个健步冲了上来，伸手薅住了寸头的领子：“你不要颠倒是非！”
韩一鸣这个老人精早就预感到事态朝着不对劲的地方发展起来，想着尽快拉着梁垣走，没成想还是走慢了一步。
他们刚走到门口，里面的人就开始骚乱起来。早餐铺的员工们统一放下了手中的活，连同在这边吃早饭的镇民一起，纷纷站到了为徐济忛帮呛的一派，人群逐渐向外拥挤着。
梁垣正要出门的后背不知被谁给撞了一下，本就挂不牢稳的相机包就这么甩飞了出去。
“啊抱歉，你没事吧？”肇事者连忙去捡那因为自己而飞出去的相机包，正要物归原主时，却愣在了原地。
“小……小垣？”
梁垣把相机包重新挂回肩上，局促地点头道：“嗯，济忛哥。”
韩一鸣目瞪口呆地看了看这，又看了看那。但情况紧急，眼看着人群就要闹到当街去，连忙一手一个，拉着朝街道旁的小巷跑去：“先别着急叙旧，咱先躲一躲。还有小梁啊，那个相机可是学校财产，你……哎！心累，你就祈祷刚才那一下没摔坏吧！”
来到小巷深处，周遭总算是清净了些。韩一鸣穿着大气，说：“你赶紧……检查检查，摔坏没……”
梁垣打开相机包，从头到尾仔细盘查了一遍，最后得出了结论：“嗯，坏了，尤其是镜头，已经碎了。”
韩一鸣痛苦地搓了把脸：“我回去该怎么交代……算了，先谈眼前的事，那个徐…徐……”
“徐济忛，济公的济，竖心加上凡人的忛。”梁垣接话道。
“哦哦…你们认识？”
哼，跟他何止认识，梁垣冷冷地想。
徐济忛边摘身上的围裙，边说：“对，小垣也是我们戏班的，我是他师哥。虽然我也有很多话想跟小垣说，但现在情况有点复杂，那边不能缺了我，我得先回去，等解决完后再来找你们。”
说着，他又把围裙叠好，然后递给了梁垣：“相机的话是我摔的，要是需要赔偿就让我来吧。小凉丸儿，你帮我保管一下。”
等人匆匆返了回去后，韩一鸣朝正在对着手中围裙发呆的人打了个响指，唤回对方神儿后，问话的声音都有点变了呛：“不是你……你以前皮影戏班的？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
梁垣常年失神的眼睛里此时居然聚集了一点光亮，看向了远方雾蒙蒙的天空。
好像从他很小的时候开始，生命里就多了“徐济忛”这么一个名字。
徐济忛也多了“小凉丸儿”这么一个口头禅。
作者有话说第1章 旧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