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岱千秋》匿见渊

12、十二 哭什么

　　等李剪草魂不守舍地回到维安队时，天已黑透。
　　朱玉弦今日上日值，已用了晚膳回房休息。她正摆弄烛灯，李剪草推门而入。
　　“李姑娘？你不是要回太学小住的吗？”朱玉弦把灯罩摆好，“既然回来了，喝茶么？”
　　李剪草木然点头，接了她递过来的茶杯，一口饮下。她把长枪卸下，倚在榻尾，一屁股坐在榻上，怔怔地看着自己没洗净的手——她的手上还沾着牵牛花盆里的湿泥。

　　如果她刚才真的潜进去了，会发生什么？

　　朱玉弦看她坐在床边发呆，以为是在太学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拿了本书去了西花厅，让她独处。
　　李剪草见她拿着书出去，便知道她一时半会回不来，就从床榻底下掏出几坛子酒。这是她之前趁朱玉弦上夜值不在房间里，翻墙出去买回来的，一直没有机会喝，现在总算是碰到了好时候。
　　酒，李剪草觉得，真是个好东西，轻轻松松灌几钟，就能无念无想到天明。她没用酒杯，直接抱着酒坛子喝。但是今日着实奇怪，喝完了一整坛还是毫无醉意，李剪草不信邪，又灌了一坛。

　　半个时辰后，后院最靠里的那间耳房，空无一人。

　　林老学在队里处理公文到亥正，刚活动着酸痛的肩膀走出维安队大门，就看见吴大姐急吼吼地跑过来，嘴里喊着“老陈老陈”。林老学一听，恨不得原地躺倒装死。大半夜的，肯定是老陈又闯什么祸了！
　　他硬着头皮招呼人：“诶，吴大姐，这么晚了，何事啊？老陈又作践你的鸡了？”
　　吴大姐摆着手停在林老学面前，抓着他胳膊，气喘吁吁地道：“快，快去，救老陈……”
　　“救？”林老学发觉事态严重，“吴大姐，你冷静点，跟我回队里说说怎么回事。”
　　吴大姐一把拽住他：“别回去说了，赶紧喊上你们队里的人走吧，再晚一步老陈就要被那个武学奇才活埋了！”
　　林老学一听“武学奇才”和“活埋”放在一起，眼前就一花。他想起李剪草刚来那日与他切磋时，招数之间流露出来的杀气。他慌忙回头喊在门口上值的守卫进去叫队员起来，出大事了。

　　赵兰谷反应最快，在宿舍里听见有几个人急匆匆地往后院跑，就觉得应该是出了事。他连忙披上衣服趿着鞋下榻开门询问。
　　“出了何事？”
　　守卫见赵兰谷开门，便急忙奔到他房门口：“快点叫上几个练武的队员同我一起出去吧。那李剪草要杀人！”

　　赵兰谷眼神一变，赶紧喊了三个会武的队员和齐可纷，钱大活起来。本来也该喊着许瓷，可他休沐，不在队里。
　　林老学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就等来了赵兰谷他们，来不及解释就让他们赶紧走。
　　“队长，哈——出了什么事？”钱大活哈欠连天地问道。
　　“边走边说吧。哎呀，这个时辰也不能行马车，真是麻烦！”林老学跺跺脚，向吴大姐了解情况：“吴大姐，你离开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形？”
　　吴大姐抹了一把脑袋上的汗：“我就是半夜听见鸡叫，起来看见有人影在窗前晃，就以为是老陈又来找事，便拿了鸡毛掸子去寻他。结果发现那个武学奇才，她，她，她把老陈扒了绑在树上！那丫头好像是喝多了，嘴里一直念叨什么‘箭’啊，‘打仗’啊什么的，听不明白。”吴大姐停下来喘了口气，“然后我就躲起来看她想干嘛，结果她开始在我那鸡圈后面的空地上挖坑，要活埋老陈！”
　　林老学冷汗如雨：“她，她还说什么别的没有？”
　　吴大姐想了想：“哦哦哦，说了，她说老陈是南徐竖子，该死。”
　　齐可纷听完了全程，道：“队长，我跟她同组巡逻，见识过她的武功，觉得我们不一定能控制得了她，要不要喊她家里人来劝劝？”
　　林老学一拍脑袋：“对，她有个弟弟，在太学做贡生！赵兰谷，你去找！那人，那人叫什么来着……”
　　赵兰谷接道：“我去问出来便是了，队长放心。”林老学一时半会着实想不起来，便只能让赵兰谷先去。

　　李剪草把正嘿嘿傻乐老陈从树上放了下来。
　　她牵着绳子，像牵狗一样牵着这南徐老头，嘴里还啧啧有声。她笑着道：“老陈，给我汪一个。”说完，她拎起地上的坛子，又喝了一口酒。“快点。”
　　老陈疯傻，心智和总角孩童无异，以为李剪草在陪他玩，便真的汪了几声，还就势跪在地上学狗爬。他觉得身上的绳子捆得他不舒服，吠叫完之后又结结巴巴地向李剪草求饶：“绳子，解开，解开玩……”见李剪草毫无动作，老陈又倒在地上哀求：“求，求——”
　　李剪草笑意更浓，心里只觉得舒畅。是啊，就该这样，南徐人只配被捆着，跪在地上，向她求饶。

　　“老陈，你知不知道你是南徐人啊？”她居高临下地问他，“也就是之前我不在这里，要不然你哪能苟活至今？现在我来了，你的命数也该走向正轨了。”她浑身酒气，笑得都有些癫狂。
　　老陈听不懂，只是一个劲地哼哼唧唧，要李剪草给他把绳子解开。李剪草充耳不闻，拽着绳子拖着他往前走，粗粝的石块划开了老陈裸露在外的上半身。
　　“这南徐的傻子，竟然能在万岱活这么多年，作践万岱人的牲畜，搅乱万岱人的生活，荒谬啊，荒谬哈哈哈哈哈哈哈！”她一边笑，一边对着天说话，“我见你第一面就想把你的头割下来，挂在长京的城门口，就像你们南徐人对我做的那样……”
　　她把酒坛又放到嘴边，却发现酒已喝完。她阴着脸把坛子摔在地上，坛子应声而碎。

　　老陈被坛子摔碎的声音吓了一跳，又怕又疼，不由得哭起来。
　　“哭什么！”李剪草怒喝，眼睛里爬满了红血丝。她实在是恨极了，南徐人凭什么哭！
　　她李剪草被南徐人杀光全家的时候，她哭了吗？她被大伯逼着去替堂弟参军的时候，她哭了吗？她捧着南徐送来的安旭公主的胳膊的时候，她哭了吗？
　　没有，她没哭。因为她要省着力气，一路打到南徐京城去，打得他们屁滚尿流，永无翻身之日。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李剪草就做到了。在她奄奄一息之际，她也奢望过重来一次，修正所有的微小偏差，取得最终的胜利。
　　几个月前，老天让她如愿了。起初她几欲欣喜若狂。可待到看清眼前这一切，李剪草却陷入更深的绝望。
　　老天将她放入一个太平无象的国土。所见之处，人人都沉溺在歌舞升平的假象中，只有她痛苦地回望着散发着腐坏气味的深渊，被人误解，规训，桎梏。她曾出入皇城如同出入自家，和虞帝同吃同住；她曾以一敌百，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可如今，她连光明正大地割下一个南徐老汉脑袋的资格都没有。
　　这不公平。

　　李剪草看向那个挖好的土坑。
　　她抓着绳子，把还在哭的老陈拎起来，扔进了坑里。李剪草手脚并用，毫无章法地把土推到老陈身上，丢掉清醒的神智，只有满腔的愤怒。她从老陈惊慌的脸上看见了无数个人——说教她的白试玉；看轻她的林老学；拿她当打手的齐可纷；南徐女人的女儿朱玉弦；敢指着她叫骂的徐明云，许巧山；在酒楼里对她图谋不轨的男子；割下她头颅的南徐将领……
　　我明明，明明是万岱的镇国将军；我明明，应该在战场上驰骋……
　　我明明，不属于这个万岱！这根本，不是万岱！

　　林老学一行人快马加鞭，走街串巷，堪堪在老陈还剩个头在外面的时候，赶到了活埋现场。
　　李剪草察觉有人接近，机警地转过身。
　　鸡圈另一边确实有人影在晃动。
　　敢来扰我的事？那便都杀了！

　　李剪草抄起长枪，噔噔几步上了树。她也不管是谁，只是举起长枪，纵身一跃，对准来人天灵盖。
　　打头的林老学刚听见脑袋上有衣料摩擦的声响，紧接着就看见越逼越近的长枪头。那闪亮的一点，迅速占满了他的视线。
　　他大惊失色，企图折腰避让，但奈何速度逊人一筹。眼见着那枪头就要扎进他眼中，李剪草突然住了手。
　　她认出了林老学。

　　林老学见机，赶紧从她的枪尖下撤离，随即就起身怒喝：“李剪草！你可还知道自己是谁么！”
　　李剪草听见这话，心中怒意不减反增。
　　“闭嘴，你有什么身份问本将军！”
　　在场众人都皱起眉头：她在说什么？
　　李剪草不管这些纷纷扰扰，指着她们道：“等会儿再同你们算账，我先把那南徐渣滓除了再说！”说完，她转身欲走，却被林老学拉住胳膊。
　　“你要干什么？”他吼道，脑袋上的毛笔颤了颤。
　　李剪草看着他拉住自己的手：“放开我。”
　　“你是万岱至学道的维安队员，你应该维持安宁，保护百姓，但如今你却在作甚！”
　　李剪草不跟他废话，一掌拍开他的手，同时用长枪尾狠狠捣向林老学的腹部。林老学躲闪不及，只觉体内脏器好似都被她这一枪捣错了位，根本没法直起身来。后面的维安队员见状，七手八脚地全去扶踉跄的队长，却没有一个人敢去拦李剪草。
　　今夜的李剪草实在是让人不敢接近。他们虽然没有交流，却默契十足地相信，李剪草是真的会杀人。

　　李剪草抬起脚，踩在老陈脸上。她看着维安队众人，脚下发力，狠碾了两下，像是做给他们看。但他们只是惊呼。尽管其中的齐可纷想冲上前来，众人也只是死命拦住她。

　　什么东西？都是什么东西！
　　李剪草看着这帮人，愈发烦躁，她真想借着酒劲把面前这帮人全都撕碎，剁成肉泥犒劳战死沙场的同袍。千万条性命，竟养出这样的万岱人！他们竟包容，这样的南徐人！
　　她把脚从老陈脸上挪开。老陈已然神志不清，鲜血鼻涕眼泪口水尘土糊了满脸。

　　她又笑起来，眼中似有泪光。
　　笑话，天大的笑话！我就是万岱的笑话。
　　李剪草高高举起长枪，对准老陈的咽喉。

　　去死吧，南徐。

　　??原因，后文见douban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