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
-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好，我将原因归结于他居然在我身上留口水。
我们没有再提起过关于他为什么非要回来我身边的事情——正确点说，接下来的两天我和他比刚在一起时更没话。
这样的情形倒让我有些不习惯，不过几次逗他开口无果后我也放弃了。
因为他快要离开我了，也因为不想让他用这破烂样子走到他爹面前，或许还因为知道自己这样做的确有点抛弃的感觉，所以更想在最后的几天对他更好些。
到了金陵后我找了个大酒楼，然后立刻请了裁缝来给白灵做衣。
那裁缝一直在夸他身材好样貌俊，白灵只是挂着他那冷笑不言不语，到了最后那裁缝自己也觉得尴尬无趣，快速量好身材尺寸后取了衣料给我挑选。
我拣了最流行的颜色和最舒适的布料，送走那裁缝关上门，回头就见他靠在窗边不屑地看着我。
“我不需要你的补偿，你也不需要有什么亏欠感。”他转首看向窗外，用再自然不过的语气对我说道。“因为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我想这小子一定是将我想成他娘想得走火入魔了，也不搭理他，走到桌边开始磨墨，一边从怀中掏出刚在街上买的名帖。
他也走到桌边，在我身侧坐下，单手支颚看我做事。看见我落下第一笔，他的眉心就是一抽搐，等我画第二笔时他忍不住又开口。
“你会写字不？”
他的问题真是直白，问得我有些哑口。
事实上，我的确没有好好练过字。
当年连温饱都是问题，就算我想上学堂也不可能；后来拜了师傅，也是每天练武好早日赚钱；下山后为了用最快的途径赚钱好过上我想象中的好日子，我选择了做杀手，刚开始我是个雏嫩的娃儿，什么都不会，不是忙着杀人就是忙着逃命，还有什么时间学写字？后来小有名气了，又忙着接生意，更没去练过字。
不想还好，一想起往日就是一肚子辛酸泪。
不过我可不想在这小子面前丢脸，头一昂便道：“怎么不会写，只是很长时间不写字有些生疏了罢了！”
他嗤笑出声，一边把我从椅子上推开自己坐下，重新开始磨墨。“你这张已经毁了，还有没有？我重写。”
是我的错觉吗？白灵这么说话时居然让我有无法违背他的威压感，让我有些郁闷。
“喂，快点给我啊，不然墨又要干了，我可不想再重磨！”
“哦，还有一张。”我认定自己是想多了，一边从怀里掏出张新的递给他向后伸出的手。
我就怕自己画花了，所以特意多买了几张，就算白灵这张写坏了也不要紧。
我真是会未雨绸缪啊！
一边自我感慨，一边头凑了过去，准备看他写坏字时的懊恼，却被他的一手好字给镇住。
“喂，你的季佑轩三字怎么写？”他叫了我声，见我不搭理就用笔端顶我脑门，重重一下。“愣什么呀？问你，你季佑轩三字是怎么写的！”
“啊？哦，不知道，我就知道我叫季佑轩，没人告诉我过怎么写。”失神中，居然说出了平时埋在心底最深处的悲哀，立刻回神的我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忙掩饰着走到窗边看向外。
背后一阵沉默，一阵笔尖摩擦过纸面的声音后他开口叫我。“喂，过来看看你名字。”
我不理他，想那喜欢看低人的臭小子也不会做什么好事。
脚步声传来，然后腰上被他一捅。“你怎么像女人似的？”
呼气，吸气，呼气，吸气……几次深呼吸后我确信自己有了不当场掐死他的克制力，才转身。“你写了什么？”
他却拉着我走到桌边，重取了张白纸，沾了浓墨在上面写了两字。“喏，我给你写得，佑轩，意思是保佑你轩昂不凡，可好？”
看向他那张认真的脸，还有眼中那隐藏的不安。是啊是啊，这算是他给我取的名字吧？也算是他的一片心意呢，是我太小心眼了点。
“嗯，如果以后有人问我我的佑轩怎么写，我就这么告诉别人。”轻轻将他拉进怀中，他沉默地让我拥抱。“灵儿，谢谢，你放心如果以后苏家的人敢欺负你，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他浑身一僵，一把将我推开。“我说了，我不要你有这样的想法。”
“……那个，你把东西理一下，我现在就去投帖。”已经有些习惯于他对这个话题的反感，心里也没多大想法，只是责备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瞅了我眼，低头又开始磨墨。
我拿了帖子，整了整衣裳推门而出。
回来时天色已晚，听掌柜的说饭菜已送到房里。
进去一看，白灵趴在桌边似是睡着了，浅浅的呼吸声伴着他的背起伏。
桌上，盖着布的饭菜放在中央，白灵他是想等我回来一起吃吧？桌子上还丢着几张纸，看来他写了一下午的字。
想将桌子上的杂物收拾了再叫他起来，却看见那纸上写满了我的名字，一遍遍的“佑轩”。
我想从我出生到现在，都没有人那么多次地叫过我的名字吧？虽然他不是用嘴。
小时候别人叫我“喂”、“臭小子”、“小叫化”，师傅叫我“老么”，成了名后人家叫我“单刀客”，却独独自己的名字没人叫……
“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晚？”他醒了，边揉着眼边口气不善。
“递了帖子，在门口等了会回音，然后去街上逛了圈，给你买了片锁片当装饰。”我拉过他，将放在袖中的锁片拿出套在他颈中。“我觉得你带银的好看，所以没帮你买金的。”
他本低垂着眼细看着自己颈间的银色锁片，闻言抬头似笑非笑地瞟了我眼。“放心，我不会认为你是太穷了买不起金的。”
我深呼吸，一边看看桌上写满自己名字的纸，告诉自己不要和他计较。“你能喜欢就好——等了我很久吧？吃饭，吃饭。”
“喂，你突然给我买锁片干嘛？”他坐下，趴在桌上看我准备分放碗筷，边问道。
“……苏家总是大户人家，我不想你显得太寒碜，不然以后那些下人们会欺负你的。”
“哼。”他冷冷一笑，不予置评。
我也猜不到他心里究竟在想啥，只是帮他盛了饭递给他。“不过你爹这几天不在，要过几天才回来，苏家门房的说了，到时候会来客栈通知我们什么时候去的。”
“嗯。”
“对了，一直忘了和你说，你娘不想让你爹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希望在你爹心目中她一直都只是个渔家女。”
“嗯。”
苏亦枫是亲自来的。
当他看见站在他面前的白灵时立刻红了眼，抱住他直道“苦孩子”，白灵也像是受了什么天大委屈般嘤嘤直哭，让我心里直泛酸，又担心苏亦枫会怀疑我虐待了他孩子。
不过人家父子初见我在一边也着实碍眼，于是我就去街上晃悠了一圈。
回来时他们已经说了很久的样子，见我回来白灵居然还像对待客人般给我上茶，那副恭敬谦逊的样子还真不像平时嚣张跋扈的他，让我十分难以接受。
“季公子，你救了灵儿的经过，我已经听他都说了……他娘走得突然，幸好有你出手相救，不然如今，灵儿还真不知道会怎样……”他叹口气，继续说道：“三娘当年突然离去，却连腹中已经有了我的骨肉都不愿意告诉与我，如今你带灵儿回来认祖归宗，这份大恩，苏家没齿难忘，季公子，你想要什么报答你经管开口！”
我忙谢绝。怎么说，这都是三娘临死前的遗托，我也一直尽心完成。如果现在这会收了什么好处，倒像是我贪图这份恩情了。
苏亦枫见我坚决不愿意接受任何，只得作罢，又谈了片刻后，他站起道：“时间也不早了，灵儿，你还有什么话要和你佑轩哥说吗？”
白灵不答，只是瞧着我；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只是呆呆地回望着那双大眼。
苏亦枫笑着叹气。“没料到灵儿也是如此重情之人。这样吧，灵儿，我在楼下喝茶，你和你佑轩哥说完了，就自己下来吧。别太晚就是，你还要回去拜见你祖父母。”
门关上，剩下房内的我和白灵依然四眼对视。
他先低头，叹息出声。“我就要走了，你再最后抱我一次吧？”
我听得心下一酸，伸出手将他搂在怀中。
我又何尝舍得？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一个人拼搏一个人努力，一个人为了生计奔波，从来没有与人如此亲密地相处过，即使是师傅，也没有。
他粘我，他依赖我，这么多天下来我早就将他看作自己的弟弟般疼爱，我也早已理解白三娘为何会愿意冒险去盗了那玉貔貅想要送给这孩子。
可是，就要分别了。
是我亲手将他送到他爹的手中，因为那里会有更好的生活。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抚上他的发，感受那如丝的滑顺。
他每次洗完澡，一定要我给他将头发擦干才肯睡。如今去了苏家，会有人如此细心吗？
他突然一把推开我。“既然舍不得我，干嘛还非要送我去苏家？”
“我想你懂的，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呢？”看着怀中的白灵，我心中满是不舍。
不舍，不舍，那应该早已被我遗弃的感情。
当年下山时，当师傅知道我立志要做个杀手好尽快赚钱时，他只给了我四个字，“没有不舍”。
我小小年纪便能成为小有名气的杀手，因为我一直记得这四个字。
可是白灵，他让我还是有了不舍。
“喂，季佑轩，一直没有问你几岁。”他突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我？我今年18，怎么了？”
“嗯，我今年11……”他重又将头埋入我怀中，模糊不清地说道。
“怎么，想认我做哥哥了？”我存心逗他。是贪心吧，想在离别前重看见他所有的表情，深记下来。
他不理我，突然两手搭上我肩猛地抬头吻上我的嘴。“你记得，我说过我会回来找你的。”
我不是没有被人亲过，实话说我也还是蛮俊俏的，平时上勾栏院时那些甜姐也蛮喜欢亲我的嘴。可是，被一个男性吻，还真身第一次。
何况那张美得过分的脸突然放大在我眼前，那份震撼也够我愣的了。
看着我的呆样他似乎十分满意，拍拍手从我身上爬下。
“记得我的话。我走了，佑轩。”
他们走后，我就退了房，径直往东平县而去，依照着白三娘的话找到了那放置玉貔貅的小铁盒顺利拿到了玉。
幸好白三娘这个没有骗我，不然我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白工做了那么久，总算玉是到手了。
将玉送到关东李家时，他们早已得知了白三娘的死讯，丢给我三千两当作回报后便请我出了门。
摸摸袋中的银子，想想也算不错了，本来没有三娘的人头可是一分钱都拿不到手，如今好歹有了三千两当这段时间奔波辛劳的劳务费。
晋出门时耳朵里忽然听到一句，李家那长得过分珠圆玉润的大夫人用她那一点都不娇柔的嗓音不屑地说道：
“听说，这玉是要送给她儿子的，我想那种骚货生出来的，会是什么好货色？呵呵，怕是连爹是谁都不知道的杂种吧，才怎么恶心地疼。”
兜中的银票处，突然冷得刺骨。明明只是银票啊，却怎么会如此冰凉的感觉？
那些银票我兑换成了银子，分发给了关东旱灾的村子。
离开李家后，我接了笔生意，却怎么也无法下手杀了那名单上的人，只因为他有个刚满十岁的儿子。
想起了白三娘临死前的话，我无奈地笑。
看来我真的不适合做冷血的杀手了，因为我无法忘了白灵在我怀中时的那份温暖，也无法忘记白三娘恳求我去救白灵时的疯狂。
我准备退出，就在这时我的情报提供者告诉我，苏亦枫在找我。
于是我又去了金陵。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肯定关于白灵。
还是那个房间，我和苏亦枫对坐在桌边。
“灵儿，去学武了。”这是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在沉默了很久之后。
“你是他爹，如果你觉得这么安排对他好，那么就可以。”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事还要和我说，像是告知，还是什么？
还是说，根本就是我错了，苏家并不会如我所想的那般对灵儿好？
他摇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子看向外。“因为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你对他而言很重要——”他回头，对着我苦笑。“也因为，除了你没有人能听我倾诉。”
“什么意思？”
“……其实，我何尝不想将灵儿留在身边？可是，我不能，因为我知道我照顾不好他。是，你可以笑我是个没用的男人，其实我早就知道三娘就是江湖中的玉面狐狸，苏家的情报网也是不容小瞧的，可我不敢和我爹娘说，因为我知道他们不会容忍苏家媳妇，是个声名狼藉的女人……即使我知道她的清白，但这是没用的。我在我家其实没什么地位，虽是本家独子，但因为我的性格太懦弱，所以当家的依然是我爹……他讲究门当户对，我现在的妻子，是江西秦家秦绶旺的独女。”
我一怔，秦绶旺这个名字我当然听说过，传说整个江西你找不到第二家比他更巨富的人家，但多年来从未被盗过，只因为秦家三十三路刀法。
“尊夫人，好大的来历……”
他撇嘴，扯出抹不像笑的笑，背过身看着窗外。“她是个好女人，这些年来我们也算相敬若宾。现在我们还没有孩子，所以我爹娘也算接受了灵儿，但因为三娘一直是以渔家女的身份为我家所知，灵儿并没有受到我爹娘多大的重视，虽然灵儿算做长孙，但我看得出，我爹娘还是将希望放在了我媳妇身上。前几天，我媳妇告诉我她有喜了，然后她说，她也希望将灵儿送走……她说她不喜欢看见那孩子的脸，这会让她联想到另一个女人，那个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记在心中的女人。我不同意，却不料她居然和爹娘都说了……正好前些天，我有个忘年之交来看我，看中了灵儿，说他是个不世奇才。我想了很久，终于答应了他……苏家不会给他好日子过了，但那老前辈不会，我看出他是真心喜欢灵儿……季公子，你会认为这只是我的狡辩吗？”
“灵儿他怎么说？”事以至此，我就算责备了又能如何？当时是我放心地将白灵交给了他，那么这已经是他们家的家务事了。不过我也不觉得白灵会亏待自己，所以我更想知道他的反应。
“不，他什么都没问，就答应了。他一点都不怪我，也不问我为什么才接他回来立刻又要送走他……” 他回过身，靠在窗栏上，忧郁地看着我。“如果你们真怪我，或许我会好受些……”
“灵儿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想你们苏府暗藏的不和他都看在眼里了吧？他会选择对他而言最好的路走，苏公子，你不要小看了他们白家的人。”我忍不住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被她们一家子骗的情形，如果不是后来白灵告诉我，可能我一辈子都会以为白三娘是多么善良的人。
“……或许吧，现在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谢谢你，季公子。”
“谢我做什么？”
“本来，一直觉得亏欠了白灵母子很多，也一直一个人背负了太多。今天和你一谈，总觉得自己轻松了许多，所以我谢谢你——我也要谢谢你对灵儿的关心，知道我找你就立刻赶来金陵见我。”
“没，没……灵儿和我，也算是有些情分的吧，所以……”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忙解释。
他笑，先前的忧郁一扫而空。“我明白，我明白。那么，我就走了。”
“苏少爷走好。”我送他到门口，他突然停步转身。
“差点忘了，灵儿临走前让我给你个口信。”
“他，他说什么了？”突然想起他走时的那个吻，落在唇间是软软的，温温的，带着甜香。
“他说他一定会风光得回到你身边，并且让你再也赶不走他——他要你好好记住这句话。”
作者有话说第3章 第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