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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一)襁褓中的毒骂
      1979年是个好开端,改革开放的春风慢慢复苏着华夏大地,处处都是希望和干劲!
      农历九月下旬的一个清晨,天边还泛着鱼肚白,东边地里起早的人已经栽了两垄油菜了,风轻轻柔柔地从田间吹过来,吹过一片片已栽好的油菜和成片成片已下种的麦田,像初生婴儿的手抚在劳作的人脸上、身上。村子大路旁西边有一片田地和一个池塘,东边的第二排庄台住有三户人家,此时东头第一家半砖半土坯的房子里传出几声婴儿的哭声,经文国给妻子把早饭送到房间,然后从院子里扛了把铁锹,一路哼着小调,心情轻松地向门前的水塘走去,几天前他刚喜得千金,这个丫头来得不易呀,他和妻子结婚五年了,一直没要上,两口子以为身体患了毛病,都没指望了,没想到去年年底妻子突然害喜了,对经文国来说这真的是天大的好消息。这不前几天妻子终于生了一个丫头,把他乐得每天都合不拢嘴,干什么活浑身都带劲。
      旁边有人讲风凉话:“生个丫头有什么高兴的?”
      经文国说:“丫头也是宝,儿子未必有丫头好!”(其实他内心想说的是:有总比没有好,等明年妻子说不定再生一个就是儿子了。)
      真心祝福的人说:“老大,恭喜呀!”他就咧嘴呵呵笑起来:“满月请你们吃酒啊!”

      “老大……”经文国正喜滋滋地走着,刚从门前村子的大水塘边洗衣服回来的母亲挡在他面前。
      “你扛把锹干吗?”
      “妈!我去挖码头!队里昨天允许我在门口单独弄个码头……”
      “哦!”经老太太大声嚷着:“我以为你去挖坑埋伢子呢……”
      “妈,你看我们不顺眼就算了,伢子跟你有什么仇,你骂这么毒?”听大儿子这么说,经老太太更大声了:“哼!生个丫头有什么能耐,长大了还不是跟你们一样,烂货一个……”经文国气得转身就向家走,经老太太还在后面骂着:“你这个砍千刀的,怎么没让炮打死……”
      兰英看着丈夫铁青着脸进来,正要问,猛然大门外面婆婆的骂声传进来:“你们俩个挨千刀万剐的……当时怎么没有‘伢子到产门,大人正好到炉门’,生个丫头片子,以后也是做娼作妓的逆种……”兰英呆立在门口,两条腿再也挪不开步子,回头看一眼丈夫,他也在堂屋的供桌旁呆坐着。站了片刻,兰英回到房间看着熟睡中婴儿稚嫩的脸,呼吸急促的胸腔安定了许多,坐在床边在心里默想:“乖乖,为了你妈妈什么都能忍,你长大了可要争口气呀!不然这日子真没盼头呀!”过了好久,经老太太走了,经文国才又扛着铁锹重新去水塘边做码头,年轻刚毅的脸上满是愁容和无奈。

      第一排庄台西边第一家就是经老太太的房子,接下来的整个月子里,经老太太每天都不厌其烦地从最西头跑到第二排中间经文中家门前的晒场边,对着东面经文国家来上这么一场情景剧,几年来两口子也习惯了隔三差五突如其来的乌云,只是以前对象是他们夫妻二人,现在又多了个没满月的伢子,有时心里确实添堵。有时邻居或村里熟人经过,会劝说一下经老太太,让兰英好好做月子,哪知经老太太得意的大放厥词:“我就是要她生气,气不死,也能落下一身月子病!最好一家都气得半死不活,病歪歪的才好!”劝说的人只好无奈摇摇头,无限感慨地走开了。若是经老太太看不顺眼或心情不佳时,来劝说的也会跟着遭殃,连着祖宗八代都被问候一遍。因着经老太爷的薄面,还有她年龄大了,又素来如此蛮横无理,所以被骂的人也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咽,自认倒霉。

      (二)满月酒的闹场
      满月酒这天,一大早柳老太太就风尘仆仆地赶来了,进门都没来得及擦一擦满头的汗,解开扛来的蛇皮袋,先是翻出一个拿干净旧衣服包扎了几层的包裹,拿出来是从头到脚一整套粉红的绒衣绒裤绒鞋绒帽,喜滋滋地递给兰英说:“织好后我都洗过了,等伢子起来就给她穿上。”
      兰英拿了放到房间床上,看着熟睡中的粉嫩小脸蛋,眼泪扑扑地直往下掉,还是亲妈好呀,知道他们现在太困难,舍不得给伢子做这么好的衣服,就特意弄好一切,一大早又赶着送来,不至于到时因为穿得寒酸而显出窘迫。兰英用手抚摸着那套小衣服,又柔软又暖和,突然想母亲一大早就赶路,还没问她吃早饭呢,用手帕擦了下脸,出来说道:“妈,先吃早饭吧,吃过再顺。”
      “不急,顺过了再吃。”柳老太太一样一样地整理着。
      “兰英呀,红糖,糯米,鸡蛋是给你补身体的,一个月子下来了,你看看你这张脸,白的像张纸,后面第二个月子要好好补补。”
      每天早晨洗脸时都能看到镜子里这张毫无血色的脸,自己也没办法,想多了只能更愁。
      兰英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心中微微叹了口气,继续接母亲递过来的东西。“这个奶糕给我外孙女。伢子生下来也受了罪,也不能大意,要补补!”
      娘俩一个开心地往外拿,一个开心地接了放起来,一片祥和温暖,空气都变得甜蜜了。

      整理好后,娘俩都到厨房吃早饭了,因为是在家中办酒席,有些炖的荤菜的前一天就烧好,今天回锅加热即可,蔬菜前一天都摘净了,今天一早经文国就开始一篮一篮拿去水塘边洗干净了,现在正在厨房忙着切配呢。心思灵巧的他在厨房里自已设计并动手制作了一个四层搁板的架子,架子上排得整整齐齐的,荤素生熟全都分得清清楚楚。看到柳老太太进来,经文国放下手中的菜刀,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乐呵呵地说:“嬢嬢(柳老太太和经老太太祖上沾亲,论起辈分也算是经文国姑妈,经文国叫习惯了,婚后也一直没有改口),弄得不错吧!”又对着兰英说:“你去装稀饭,我来炒个青椒肉丝当菜。”兰英高兴地转向碗柜拿碗,柳老太太着急地拉住经文国说:“不用费事了!我们喝稀饭吃咸菜就行了。老大你也过来跟我们一起吃了早饭再忙,今天事情多呢,不要耽误工夫。一会儿来人了你还要出去招呼。”又对着兰英说:“我们赶紧喝两碗稀饭,过后我先把院子里扫一下,再给老大打下手,你去弄伢子,顺便把屋里地扫一下。”说完就拿只空海碗走到大灶前装了稀饭,然后拔点咸菜在碗里,捧到院子里边吃边到处检查看看。兰英两口子也赶紧装稀饭吃,经文国也捧着碗跟着柳老太太在院子里边吃边讨论着中午酒席桌子怎么放,提前在村里请来帮忙的那些人怎么分工,还有来得早的客人怎么安排等等。
      早饭吃完,两人也商讨的差不多了,柳老太太把碗筷洗干净,就先把院子地面洒些水,拿大竹枝扎成的扫帚利索地把院子里外都扫一遍。紧接着就跟经文国换手切菜,让经文国去邻居家借桌子条凳碗筷。
      本地乡人办酒席都是与左右邻居互借桌凳锅盆碗筷,每家置办这些东西时都会刻有统一的家庭记号,所以也不怕会弄混,即使不小心拿错了,回家发现后也会根据记号送还真正的主家。

      等经文国把借用的东西全部弄回来放在院子时,柳老太太也把厨房切配的事忙完了,兰英也把屋子里整理好,把自己收拾的清清爽爽,给伢子换上外婆带来的一身新衣鞋帽。看着事情都忙得差不多了,大家都高兴起来,柳老太太和经文国一起摆桌凳,顺锅碗瓢盆,兰英抱着小芬站在走廊上看得满心欢喜。不久柳老大也带着媳妇玉莲和儿子小龙赶来了,兰英看娘家哥嫂都来这么早,更是欢喜。
      大家寒暄几句后,就赶紧分工做事:经文国负责接待客人;兰英抱着伢子在房间里,陪着进来看伢子的女客寒喧;玉莲负责炒菜;老实呆楞的柳老大管烧火;柳老太太负责端菜,并留意酒席周围情况,有男客闹酒的那桌再添上两瓶酒,洗净的碗筷杯盘一起搬到厨房撂好等等。
      酒席吃到一半,气氛正酣,难得露面的经老太爷过来了,好多宾客都起身打着招呼,谦让入席,经老太爷也满面春风地跟宾客打着招呼,然后在主桌上大家挤紧空出来的主位上坐下,柳老太太送了一套干净的碗筷给经文国,经文国赶紧给父亲摆好,杯里倒上酒。
      经老太爷面孔白净,身形修长,精神矍铄,国字脸上保持着温润的笑容,亲切儒雅,一个标准的老学究。
      他站起来端着酒杯向众宾客为自己的迟到而致歉,接着这个满腹经伦的爷爷又咬文嚼字地为孙女送上了美好的祝福,尽管大部分人都没听得懂那一大段文绉绉的话,但大家知道肯定是好话,是喜庆的话,众宾客附和叫好,本就热闹的席面更是上一个高潮!
      在厨房忙着炒菜的玉莲突然闻到一股酸腥气,猛一掉头,看到是香二娘,笑了一下,算是招呼过了,心里想着怎么还是这副德性:总是偷偷摸摸地跑到别人家里,悄悄地躲旁边半天不出声,偷听偷看,然后添油加醋地出去传播,有时还来个顺手牵羊。
      香二娘“哈哈哈”干笑几声,然后就在厨房到处走到处看,跟个干部检查工作一样。
      玉莲一边炒菜一边还要分心偷偷瞄着她那双常年洗不干净的黑黝黝的“爪子”,心想别随便上手,看看就算了,突然想到什么,向外面张望一圈,看到在井滩上洗碗的柳老太太,赶紧大声喊:“妈,菜好了,可以端了。”柳老太太听了就放下手里的活,一边在围裙上擦净手一边走进来,玉莲赶紧向她递个眼色,然后往香二娘呶呶嘴,柳老太太一看香二娘,这个女人的品行她们都知道,也怕她那双不干不净的手,万一碰脏了菜,或者偷偷放点什么就麻烦了。就以长辈的姿态说:“二娘子,你在这里干吗?没坐上席面的女人和帮忙的人,等外面吃完,和我们家里人一起开席。厨房里都弄好了,用不上我们。”香二娘不敢跟柳老太太动心眼,说阴话,只好不情不愿地踱到院子里去看酒席上的热闹。支走香二娘,玉莲跟柳老太太“嘘”了一口气,在灶下烧火的柳老大也嘟囔了一句:“看到她我都有点怕了!”婆媳俩都笑起来了。

      柳老大让上次香二娘给吓住了:上次他来看怀孕的妹妹,顺便送些母亲准备的好菜和一些营养品。结果在门口场上下自行车时也不知怎么就撞上了火速凑过来准备“旁检监督”的香二娘,结果香二娘就胡搅蛮缠起来:说是他趁经文中不在家,对她动手动脚,吃她豆腐,占她便宜。后来还是邻居一阵劝,又让兰英把她那些远得近得见不得人的丑事给扒拉出几件,才把她唬住。这之后他见到香二娘就跟见瘟神一样,能避就避,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酒席在欢快的气氛中结束了,众宾客也尽是吃好、喝好、玩好的满意之色,三三两两跟经文国两口子寒喧告别。
      等宾客散尽后,大家赶紧一起收拾,再摆上两桌,村里帮忙的人一桌,兰英两口子,柳老太太一家子,因经文中前面陪宾客一起吃过了,香二娘就给他安排好一些家务后,带着小亮子也上了席面。
      小芬前面已经喂饱了,此时就放在兰英旁边草编的睡窝中,怕风大吹着,睡窝上用兰英的红纱巾蒙上遮挡着。兰英吃几口,侧头看看,如果小芬闹了或哼两声,兰英就用脚把睡窝下面的跷板踩两下,一晃动就安静下来。
      经老太爷送走重要的宾客后,又折回来打算跟亲家柳老太太打个招呼,再去建筑站上班。一回来看到院子里大家吃的热火朝天,又看到兰英因为时不时要照看小芬,吃得不安心,就主动说:“我来看着伢子,你们好好吃饭吧。”说完竟然伸手进睡窝把小芬抱了起来,兰英愣了一下,伢子生下来一个月了,只因是个女的,又碍于经老太太的阻挠,莫说抱了,经老太爷压根都没来看过一眼。但只愣了那么一下,且看到小芬在爷爷怀中也没哭闹,也就坐正了安心吃饭。
      经老太爷抱着小孙女在院子和屋子里来回晃动,籍以逗弄开心。一时上和下睦,其乐融融,场面好不温馨。

      但总有些不合时宜的人和事会来搅乱平静。
      经老太太的骂声由远及近地传了进来:“老大你们俩口子这么缺德,没想到伢子还能活过满月?别以为过了满月就能长大了?不要做梦了,她跟你们一样下贱,一样短命鬼……”如此不协调的声音,每个字每一句都清清楚楚闯进大家耳朵里,所有人都静下来,劝酒声停了,说笑声也停了,经文国两口子直接崩不住了,经文国的脸立刻阴沉下来,兰英就这么坐着听着,嘴唇有些哆嗦。
      柳老太太镇定一下,赶紧跑出去拉着经老太太:“亲家,这是怎么说的?刚刚派人去请你来,你说吃过了不来了,这会子这个样子干嘛呢?今天是你孙女满月,大家都在这高兴着呢,来!来来!进来喝杯酒,再吃点。”
      经老太太一把推开柳老太,拉长了脸:“我就是要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他们脸,让大家看看你家养的好姑娘,尽做见不得人的事!”
      柳老太太收起挤出来的笑,厉声喝斥:“给你面子,尊你一声亲家老太,作为长辈要有个样子,你倒是说说看我女儿哪里见不得人了?偷吃扒拿了?跟人跑了?”
      经老太太当年也是大户人家小姐,只因偶然机缘见到经老太爷一面,没想到两人一见钟情,后来私订终身,并且跟着经老太爷私奔了,这在那个年代是轰动的大事,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消遣的话题,维持了差不多两年时间,且因此娘家差点跟她断绝往来,后来还是走的比较淡薄。
      柳老太太最后一句话直戳她的心呀,经老太太怎么会善罢甘休,不仅直接撒泼开骂,还准备上手打柳老太太。

      “你这么泼皮赖脸的闹?哪块有个长辈样子?”经老太爷淡悠悠的话在院子里散开,如石破天惊,又响彻云霄,划破了经老太太的心神,她明明看到经老太爷送客走掉了,怎么会在这里,她神色大变,如临大敌,不再哭闹,只这么滞在那里,院内院外一片寂静。
      好久才听得经老太爷说:“还不回去么?”经老太爷的话对经老太太来说就是圣旨,越是这么平静的语调,她越是能听出下面涌动着山呼海啸的味道。
      这些年一犯错让经老太爷碰上,就是这一套:先回家闭门思过,等经老太爷回来,先主动认错,经老太爷会把纵容的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给她摊出来,一桩一件地训斥,最后再在堂屋菩萨前烧一柱香罚跪。
      这也是她每次都背着经老太爷作妖的原因,只要不是当面碰上,经老太爷通常都是“和事佬”一代而过,却不知这更是助长了她的胡作非为。

      经老太太也是大户人家女儿,在家也是读书识字、描红刺绣的,也有过骄傲的青春年少,只是果敢地与经老太爷一起为爱情自由奔赴来的生活并不如当初想象的美好,让她时时患得患失,心中长年滋生的怨恨蒙蔽了心智,这才时不时来一出癫狂之举。

      柳老太太打着圆场,尽力活跃着气氛,劝着大家继续吃喝,大家勉强客气地吃饱喝足后,都礼数周到地寒喧几句,再一一离去了,香二娘也带着小亮子走了。
      院中只剩下家里的人,兰英走到经老太爷面前,声音有些疲惫:“爸,妈这么胡闹不是一天两天了,您是一家之主,难不成就这样,不打算管管?”
      经老太爷听后,拍拍经文国肩膀说:“难为你们了!哎,家和万事兴呀!为了大局,忍一下风平浪静!要不然能怎么办呢?好歹是你们的母亲,总不能大家拿根绳子把她吊死?”
      然后一脸歉意地跟柳老太太说:“亲家呀!对不住了!让你看笑话了!”打过招呼后,就径自走了。
      兰英的泪一下子冲上了眼底,全身肉眼可见的颤抖着。玉莲赶紧过来搂着她往屋子里推:“她就是这种人,你不能跟自己过不去,才满月,把身体弄垮得了,不是正好中她意么?”跨进房门兰英再也捺不住了,抱着嫂子大哭了一场。

      青筋在经文国的额角上,脖子上暴跳着,他气父亲的不作为,又恨母亲的无理行为,心疼着妻子和女儿的无辜,面对大舅子和岳母又满是歉意和无奈。只好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收拾着残羹冷炙,一地狼藉!

      看大人们都在各自忙着,小龙便到妹妹睡窝旁边照看着。他第一眼就让这个可爱的小妹妹给迷住了,倒是不曾想,此后的十多年里,这个妹妹成了他的小尾巴,而他倒也乐意带着她庄上村外的玩。

      (三)殷殷期望
      “老大,麦子上过肥啦?”经文国抱着女儿在田埂上转悠,邻居龙兴发拎个空尿素袋子走来。
      “嗯,昨天就全上完了,你们家田也上好了?”经文国一边说一边跟龙兴发一起往家走,两个人一起逗逗伢子,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到了家门口,经文国抱着女儿进去,妻子正好把早饭做好了,经文国去盛饭,兰英接过伢子进屋喂奶去了。
      “老大,你这个砍脑壳的,生儿子没□□的……”无由地经老太太又跑到门口骂起来“你给我出来,你一大早跟龙家那个挨千刀的说什么话?”
      “我跟他说话,碍你什么事?”经文国生气地站在大门内,脸上阴得快能拧出水来了。
      “前两天我刚跟他家吵架,你不知道?你还跟他家人讲话?”
      “你跟人家吵过架,我们就不能跟人家讲话了?妈,你讲点理好不好?”
      “说我不讲理?你这个绝九代的,娶个不能下蛋的瘟鸡回来,结婚几年就养了个破烂下贱货,不知道能不能养得大呢……这辈子你能养九个儿子一个瞎孙女……”经老太太一口气骂完,用衣袖擦擦嘴角泛起的白色泡沫,瘪着嘴,拖着矮胖的身体忿忿地往家走去。
      经文国耷拉着头坐在饭桌旁,脸上的神情游移不定,突然无声无息地哭了起来。兰英敛眉撇嘴道:“大丈夫,哭什么?她骂什么就是什么啦?她不讲理又不是一两天了,村里哪家没跟她吵过?被她骂过?旁边村子跟她吵骂的也不是没有。她骂得毒,人家都过得好好的。”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气闷的,夫妻俩默默地吃完早饭,带上伢子下地给油菜上水去了。

      “又是一年中秋了,今年天气不错,雨水又好,你看这稻子多饱。”经文国夫妻俩一边喜滋滋地说着话,一边把新打的稻子摊在谷场上晒。经老太太端着早饭碗走过来说:“老大,今天下午我过来称粮。”
      “嗯,妈!正好今天太阳好,下午晒干了,您装回去。”
      下午太阳有点偏西时,经文国看看日头不毒了,正好有阵阵微风吹着,就和兰英一起把稻子归拢起来,用扬揿把灰扬掉。
      经文国扬灰,兰英就把扬干净的稻子装到麻袋里,夫妻俩忙得满身都是灰,终于在太阳落山前全部弄好了。两人把身上灰掸了掸,就到院子里就着井水简单地洗了脸和手。
      经文国看到坐在葡萄架下跟大黄狗玩的小芬,高兴地对着厨房大声说:“你弄晚饭,我带丫头到外头晃一圈。”说完就抱着小芬出门了。
      西天的日头渐渐向下坠,露出一片霞光,把大半边天空映得火红火红的,天上飘浮的云朵一会儿红彤彤的,一会儿又金灿灿的,五彩缤纷,大地上的一切也不停地变换颜色,晒谷场上装着稻子的口袋上也披着一身彩衣,静静地堆在场中间。很快日头完全沉下去了,天地一片宁静,万物都潜在暮色下,风轻轻地吹在身上,柔柔地、软软地,让人浑身说不出的舒适。
      兰英站在大门口正要喊父女俩回家吃饭,看到婆婆带着经文中往这边走来,就大声喊:“老大,回来吧!你妈妈来称粮了。”经文国抱着小芬走到谷场上,看到经老太太过来,就说:“妈,来啦?都扬过灰了,我来给你装。”
      “不要,不要。”经老太太笑眯眯地连连摆手“我来选,二子给我装,你来称。”
      经老太太打着一只强光手电筒,一番挑挑选选后,装满了两麻袋,兄弟两个用扁担抬起来过称,称完还差两斤。兰英连忙挖了大半簸箕往麻袋里一倒,经文中说:“嫂子,多了,这就多多少了?”
      “没事,多了,也是多给自家人。”兰英轻松地说。
      曾经有一次秤的正好,结果经老太太回去自己过称时发现秤杆有点下垂,一路上从家里骂过来,骂得人尽皆知:经文国家大秤不准,比她的秤垂半个花,她被大儿子夫妻俩苛刻了口粮。气得兰英当场拎了半口袋补给她,才堵住那张喷吐污言秽语的嘴巴。这之后每次交口粮,兰英都有意多给几斤。想着反正是自家人,而且如果她口粮不够了,最后还是过来跟他们闹,这样最好,表面上大家都高兴了。
      “好了,好了!给我抬回家吧。”经老太太满脸堆着笑,高高兴兴地跟在两个儿子后面回家了。
      兰英把洒在地上的稻子扫起来装进麻袋里,带着小芬回家摆桌子装饭菜了。一会儿经文国回来了,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开开心心地吃晚饭。饭后一家人围着桌子吃了点杮子,就洗澡睡觉了。
      星光下,院子里静悄悄的,石井栏和葡萄架都默默地立在那里,西南角上鸡舍里偶尔传来“叽叽”声,院门内大黄狗趴在地上,安静地守护着。屋子里的人都沉沉地睡着了,发出轻轻的鼾声。

      深秋的晚上,经文国在油灯下算帐,兰英给伢子洗脚洗脸。算完帐,经文国抬起头开心地说:“今年不错,除去上缴和我们的口粮,我们还余点钱,到年底队里挑河方挣的工分又能余点钱,这个年我们好过了……”经文国抱着女儿狠狠地亲了一口“乖丫头,今年过年快活喽!”兰英也满心欢喜,接过伢子,娇嗔地说:“看你爸爸欢喜的,今年过年我们全家都可以做身新衣服了,结婚这么多年了,还没做过新衣裳呢。这下好了,年底也有余粮了,这个日子过得有盼头呀!”
      屋子里满满的一片温馨,玻璃罩子灯上的火苗也热烈地摇了两下,“哔吧”一声后火头窜上来,屋子显得更亮一些了。
      小芬也跟着“哦!哦!哦!!!”的手舞足蹈地兴奋开心着,兰英抱着她坐在床上一边抚着后背,一边说:“生了一天才生下你,还是个倒生子,差点我们娘俩个都没命了,医生也快吓死了。乖乖,长大了可要给我们争气呀,不能做丢脸的事呀……”
      天真无忧的伢子并没有理会兰英的絮絮叨叨,在轻柔的抚拍下慢慢进入香甜的梦中了,小小眉头不时地习惯性紧皱一下,然后又放松开。

      刚进腊月门,家家都忙着磨面粉,腌、晒咸货。这天一早兰英把腌的鱼和肉挂到门口大场上晒,嘱咐在门口晒场边的草垛上晒太阳的小芬看着点,别让猫、狗、鸟雀过来偷吃。然后就进院子里去筛面粉了。
      “哦!哦!!哦!!!”走路还不太稳的小芬看到经老太太从河边洗菜回来,就笑咪咪地一路摇摇晃晃地“冲”到经老太太面前,奶声奶气地继续“哦”着。
      经老太太以前是在自己家门前码头洗刷东西,码头因为年久失修,每次过去都万分惊心,后来经文国在门前弄了个新码头,此后洗刷全部都拿到这边来。虽然当时弄这个码头她还无理毒骂过,而且每次去码头都要经过经文国家门前,但是为了安全,只好咬牙切齿地来来去去着。
      “死远点!”经老太太拎着菜让到一边,阴沉着脸说:“你娘老子缺德事做多了,生你这么个哑巴!你们一家子都不是个东西……”看到前面菜地里龙兴发老婆春兰直起身望向这边,经老太太就拎着菜篮一边嘟嘟囔囔一边向家走去。
      小芬不知道奶奶怎么突然跟自己凶起来了,怔怔地站着盯着奶奶的背影看,过了会儿,鼻子一吸,小嘴一咧,哇地哭了起来。兰英听到外面哭声,赶紧从院子里跑出来,一边给小芬擦鼻涕眼泪,一边询问着怎么回事,过了会儿小芬只能断断续续地“哦!哦!!”着。
      兰英叹了一口气,只好抱起她在院子和晒场上转着诉着:“我跟你爸爸又没做过什么缺德事,怎么就生个哑巴呢?唉!就当上辈子欠你的吧……”
      “粉子面还没筛完呢?”在菜地里弄完菜的春兰站在晒场上问。
      “没呢,伢子在外面晒太阳的,突然哭起来了,才哄好。”
      “被你婆婆吓的。我蹲在地里拔菜,看到伢子高高兴兴地跑过去,大概是想跟她打招呼的,她噼里啪啦讲了一堆不上路子的话!”
      “怪不得呢!”兰英生气了“跟伢子发什么神经呢!一到年底就要发病,不晓得哪块又得罪她了。”
      “昨天队里不是算过工分了,你们俩口子拿不少钱呢,她大概看得眼红了,不舒服了吧?”春兰说着,眼睛顺带着瞟了一下远处默默站在后山墙边的经老太太。
      经老太太跟香二娘一样,一天到晚喜欢轻悄悄的贴人家墙根、窗户下站着偷听,或者默默站自家门口观看。
      “一天到晚巴不得我们一家子没得好日子过,她心里才快活呢!分家得时候就分两间漏风漏雨的土坯房子给我们,吃的、用的都不给,这几年我们拼命地苦,日子才好点,她又看不得了!”
      “我们村子里哪个不晓得你婆婆是什么人,一般人走路都离她远点。结婚当天晚上就把你们床上被子给拿光了,大家伙以为你当时就走了呢,没想到你这么大度!你家当时也不找个人好好来访访,好在你家经文国人不错,你们俩口子好不容易熬出头了!”
      “是呀!吃多少苦才过好点呀。现在就为这个伢子忙了,还指望她长大了给我们争口气呢,哪晓得是个哑巴。唉,这个苦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嗳!”
      “莫瞎说,伢子说话迟,这么讨喜灵光的伢子不可能是哑巴的。”
      “你看大妈妈说的,都会走了,还不开口,要等三岁才张口呀?”兰英拉着小芬的手愁苦地说。
      “甭瞎想,过了年大点,就开口了。今年过年你们家有余粮余钱,好日子在后面呢!”
      兰英听了嘴角才渐渐扬起笑意,心里也没那么苦了,暂时把这些微微恼人的小风波全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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