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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二十一章 堪谢多情 ...

  •   正值暮春时节,云天朗蔚,风软水清,行道间暖风细细,河堤上车马辚辚。菡萏初露头角,女孩儿们已穿着薄衣摇着兰桨来了,劳作说笑,戏水欢歌,好不快活。忽一回头,瞧见岸边春衫少年打马而过,入目的风姿竟是平生未有,一时望得痴了,短桨掉在了水里。姐妹们伸手一拉,才回过神来,自己笑个不住,恨不得把脸藏到荷叶堆里去。

      这一番天真嬉闹,那岸上无意间路过的少年却是一无所知,他停马在一座茅舍前,推门入院。

      院子不大,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坐在柴屋外,灰斑点点的枯瘦双手无力地掐着几根豆芽。

      少年走近前去:“婆婆,我来吧。”

      老妪听到声音,仰起脸来,看见来人便扯着破锣似的嗓子笑起来:“公子,你回来啦……”

      “嗯。”少年点点头,一面挽袖,“您歇息吧,这些事,我来做就好。”

      老妪捏着豆芽往旁边让了让:“你是客,哪有让客人干活的?”

      少年道:“我们借住在此已是打搅,哪有让您做事我们白吃白住的道理?”

      白吃白住自然是夸张的说法,那夜刚来就主动付过川资,只不过看见主人太过年迈,举动十分不便,心中过意不去强找的托词而已。

      老妪见他坚持,便不再推拒,扶着他的手慢吞吞地站起来,揉着眼睑向他望了望,道:“我老婆子不中用了,记不住事,你叫什么来着?”

      “上官陵。”

      老妪咧嘴一笑,亲切地拍了拍她的手:“好后生呀!东家的三娘托我问你,订亲了没有呀?”

      上官陵哭笑不得。自打她陪着谢琬寄居在村子里养伤,便惹住了许多妙龄女孩儿的眼睛。如今社会动荡,礼法约束日益动摇,民间多有青春年少的大胆女孩儿,自行托媒也属寻常。不得已,她只好拿着说了无数遍的借口应付:“身家无靠,四海漂泊,尚且无意成家。”

      老妪闻言,苍老的面容上当即露出哀悯之色来,端详她许久,叹一口气,拄着竹杖颤颤巍巍地走了。

      上官陵摇头笑笑,转身坐下,慢慢掐起豆芽。

      没掐一会儿,听见堂屋门口传来细微的动静,她抬头一看,是谢琬走了出来。

      “怎么出来了?当心受凉。”

      她随口说着,面容上笑意尚未逝尽,谢琬一眼瞥见,倒晃了一下神。

      “老躺在屋子里怪闷的。”她答了一句,站在原地发了会儿怔,道:“我们什么时候上路?一直待在这儿也不是个办法。”

      上官陵道:“将军归心似箭,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伤势。这样上路,万一有个闪失,只怕以后就驾不得马、拉不开弓了。”

      谢琬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纱布包裹成米粽的手臂,脸色幽怨,一阵无言。

      当时聊一醉那一刀被她的胳膊挡住,因而刺进胸口不深,没能要她的命。可手臂不幸充当了前卫,情状就比较惨烈了,尺骨差点断开,险些就让她当了独臂少女。

      她在大门边吹了片刻风,终于泄气,认命地走过来,掇了张凳子在上官陵身边坐下,帮着她掐豆芽,权当活动肌肉。

      “说起来,我还没有谢过你。”她垂着头,指尖捏着纤嫩的芽茎搓来搓去,语气有点别扭,“要不是你那天出手帮忙,我现在就得在鬼门关里晃荡了。”

      上官陵微笑:“大家相识一场,理应互施援手。”

      谢琬抿着嘴,默默摘掉几根坏芽,到底憋不住,把手里的豆芽一股脑丢在篮子里,用完好的胳膊撑住下巴,拧着眉头看着上官陵。

      “但你这个人真的很现实哎!比如说那天晚上,你只要解释明白道个歉,说几句软话,让我念念旧情,我十有八九也就同意合作了。何必非要说得那么功利?你不觉得自己太无情了么?”

      所谓合作,其实是上官陵单方面帮她。谢琬当然明白这个事实,然而碍于面子,不好意思点明,只得把话说得拐弯抹角。

      上官陵掐着豆芽,动作顿也不顿:“该谈利益的时候谈感情,不是太无耻了么?”

      她眼帘微动,朝谢琬看了一下,“将军,如果我那天用感情拉拢你合作,即便你一时心软同意,之后冷静下来想想有没有可能后悔?和我并肩作战的时候,会不会有疑虑?”

      谢琬怔愣片刻,忽然恍悟,托着脸颊笑起来:“所以你干脆从一开始就点出我的切身利益,这样就算我对你本人存在疑虑,但为了我自己的利益,仍会维持合作的稳固?”

      “对。”

      谢琬没再说话,出神地注视着地面,良久轻轻一叹:“你这个人啊,真是把一切都算得太明白了。”

      “不过……”她再次将视线投向上官陵,低落下去的声音里仍有隐约的期盼,“我在你眼里,真的从来也不算朋友吗?”

      上官陵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清透的目光缓缓落在她脸上,沉默了半晌。

      “可以为将军做的事,就算没有朋友之名,上官陵依然会为将军做。而若是不能成全的事,即便有朋友之名,上官陵也依旧不能成全将军。上官陵与将军之间,有无朋友的名分,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谢琬一时怔了,不知过了多久,面容上徐徐展开一个微笑。

      “也好。”她点头道,“都任凭你吧。但不管你怎么想,我总是把你看作朋友的。”

      上官陵注视着她,知道这话乃是出自真心,反倒愈觉默然。她低下头,忽然感到一丝隐微的心痛,可直到很多年以后,她才真正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谢琬的伤势恢复得比预计中迅速,几日后手臂已能自如活动,虽然暂时还做不得太耗力气的事情,至少驾马挥鞭没问题。上官陵身负君命,也牵挂着回临皋向昭王交旨,于是打点行礼,很快上路。

      日沉西麓,月出东山。

      “再往前,就是昭国的关隘了。”上官陵坐在马上,目光遥望处,城阙在昏暗天光下孤耸峭立。“将军和我一道么?”

      谢琬摇了下头,随手拂开被风吹到眼前的发丝:“不了,我还有点事。”

      “那么,就此别过了。”上官陵侧身拱手,“再会。”

      “再会。”

      使团众人亦抱拳辞别,跟着纵马而去。未料,一行人刚刚奔出数尺,忽见领头的上官陵骤然勒马。

      “大人,怎么……”

      随从的话噎断在喉咙里,他惊愕地瞪大眼睛,愣愣望着前方平缓的山坡上,不知何时出现的成群黑影。

      “欺人太甚!这还有完没完了?”

      谢琬的声音在后面爆响,话音落时,已经连人带马驰到上官陵身边。她因受伤憋闷了好久,当下又见围兵,顿时火气蹿升,也不顾上官陵,拔剑一挥,夹马冲了过去。

      舞剑生风,一招下去,却在看清对方模样时急忙刹住。

      “哥?”谢琬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庞,连眨了好几次眼皮,“怎么是你?”

      谢璇含笑瞅她一眼,轻巧摘下她手里的剑:“琬儿,你眼力变差了。这样下去,以后春郊围猎,可就只有帮忙拎兔子的份了。”

      “去!”谢琬佯怒,反手抓住他胳膊,又忍不住笑弯了眼:“你不是在云阳抵御戎族?这么快就摆平了?不愧是我哥!”言语中颇觉自豪,钦仰之情更上一层楼。

      谢璇道:“哪有这么快?是王上和他们达成了和议,将我召回,目前有叶老将军驻守在那边。我听说你孤身探虎穴,不太放心,所以过来看看情况。”

      谢琬爽朗一笑:“龙潭虎穴没见着,故人倒是遇着一个,你看。”长腿一抬跳下鞍来,拉谢璇下马,回头兴冲冲地朝上官陵招手,示意她过来。

      谢璇望着那道驻马平坡的身影,不知想起什么,目光变得有些深远。

      “我早看见了。”他喃喃自语地说。

      天已经全黑了,无边的夜色铺开。上官陵纵马而来,下鞍见礼:“谢将军。”

      距离上次见面已有相当一段时日,谢璇打量着她,只觉这人的容貌像是稍微变化了一些:面庞仍然洁白如玉,但似乎变瘦削了,于原本的年少俊美中,增添了几分肃肃如林下风的清逸成熟;形状好看的双眉更修长了,予人一种疏阔飞扬的感觉;眼眸变得更加深邃,乌黑如渊潭,但又精光闪烁,仿佛星子穿过了夜云;鼻梁依旧笔直挺秀,嘴唇却似薄了一点——或者只是因为习惯于抿得更用力,而不经意地造成了视觉上的细微错觉。

      总的来说,就是她看起来更沉稳、更坚毅、更孤傲,又更克制了。

      上官陵见他一味盯着自己看,不禁微微勾唇:“将军莫非不认得在下?”

      谢璇道:“怎能不认得?阔别多时,上官大人一向可好?”

      上官陵听他改了称呼,心知前事他已尽皆知晓了,然而观其神容,却似和当初没什么差别,既无戒备之态,也无怨愤之容,仍然是诚直有礼的样子。

      她便也不提多余的话头,同样谦敬答道:“都好,有劳将军问候。”

      谢璇没再多言,回身关照起自家妹子:“天黑得很,别到处乱跑了。我的营地就在不远,叫孙让带你去,明早跟哥一块走。”

      孙让是常跟着他的亲兵之一,和谢琬也挺熟,听到招呼立刻跑到跟前,笑道:“琬将军,咱们走吧!”谢琬不大喜欢别人叫她姑娘小姐,作为谢璇的亲卫,既不想太生分,又要和自家将军区别开来,于是他们就发明了这种特殊叫法。

      谢琬拉着哥哥:“你不和我们一道吗?”

      谢璇道:“我要送客。”

      谢琬扑哧一声笑出来:“这都出门在外,你还把自己当主人翁了?不过因为你,耽误得天都黑了,你送一送也应该。哥你护送小心些,上官陵可是我认定的朋友,弄出岔子来我可不依。”

      “还用你说?”谢璇把缰绳塞到她手上,挥挥胳膊将人赶走,转回身来,朝上官陵坦然一笑,抬手做了个引让的姿势。

      “上官大人,夜黑路险,让在下送你一程吧。”

      上官陵本无意让他送行,但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敌人,因此也未抗拒,径直道了谢。

      野草摇风,群萤飞舞。云淡河汉,星辉密密疏疏;旷原天低,清光暂满还无。两人并辔而行,一面闲言相叙。

      “自从成洛一别,在下时常挂念。”谢璇笑道,“本以为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再见,想不到这么快就重逢,看来你我实在有缘。”

      上官陵颔首:“的确,无缘不聚。”

      谢璇斟酌片刻,道:“我回成洛时也曾听到些风声言语,大人与桓王之间似乎有些误会。本来,世间的误会也是多如牛毛,只是事涉两国之交,又不可等闲视之。倘有得罪大人之处,谢璇在此代桓王给大人赔礼。出行在外,未备礼物,还望大人莫嫌礼数简陋。”

      上官陵倒觉意外。

      成玄策本就心高气傲,如今又做了一国之主,对于一个疑似算计过他的敌国臣子,戒备心重也属常情。就算处置手段粗暴了些,也都在她意料之中。倒是这位谢将军,与她也不过只有一面之缘,凭什么就敢这样信她呢?她自己本是能言善道之人,不料竟被谢璇几句再简单平常不过的话弄得有几分惭愧了。

      “将军言重了。”她在马上欠身道,“赔礼二字,上官陵实不敢当。在下亦有不周之处,将军肯不介怀,已足令上官陵感激了。”

      谢璇闻言只笑了笑,又道:“大人上次来成洛,正值朝中事多,想必也不曾好好游赏。何时有兴再光临一回?也让在下有机会相陪。桓王也非不通情理之人,若能彼此把话说开,岂不是对大人、对两国之谊都再好不过么?”

      “多谢将军美意。”上官陵幽然一叹,“只是在下亦是在朝之臣,去别国须得禀报昭王准允,实在无法应许将军。”

      说话间已到了关城下,她收缰转身:“多谢将军相送,我等先走一步,将军保重。”

      “后会有期。”谢璇停住坐骑,目送着一行人接淅远去,心内有些慨然。

      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从见到上官陵第一面起,就对这个气宇独特的少年极有好感,见识过对方的才智后更是深为折服。以至于后来他回到成洛听到桓王的抱怨时,也未感到多么生气,只是觉得疑惑,外加对此人益发浓厚的好奇。可这个人虽说不算冷淡,却也极难亲近,委实令人有些惆怅。

      他摇了摇脑袋,无奈地拨转马头,率着亲兵们扬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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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二十一章 堪谢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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