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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第六十二章 看朱成碧 ...

  •   胡笳夜鸣,挑灯看剑。

      谢琬站在案前,凝看着手中长铗。这宝物,精气凛凛,焰芒烈烈,不知要经过多少次的锤炼,才得铸就这三尺霜锋。灯烛下它看起来那么沉静,可这沉静的姿态掩不住剑气飞腾,星文欲动。随着世事流转,它会往哪里去?是销铁沉沙,埋于九地之下?还是化为神龙,动于九天之上?

      遇合难期,世与我违。普天下的神英之物,莫不有着大同小异的命运——这并非由哪一个人来决定。谢琬放下剑,心绪茫茫,逐渐回忆起一些从前不曾深想的东西。她生于武将世家,挚爱亲朋们的早逝,从小就屡见不鲜,她也很早就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因此,当大姐谢瑶突然身故时,她虽然伤心,却并未将此种命运视为不幸——再不幸的事物,只要成为惯常,也就显得不那么可怖。留在她记忆中最鲜明的,依然是大姐纵马挥戈,英姿勃发的身影。

      后来,当她自己踏上同样的道路时,并没有想得太多,只是觉得“理当如此”。戍边御敌,理当如此;斩将夺旗,理当如此;生离死别,理当如此;忠君报国,理当如此……在她而言,这些都是与生俱来、自然而然的事,就好像人活着就要吃饭喝水一般。

      可是为什么,当她听到兄长死前的遭际时,心中会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委屈?

      生为谢家的儿女,本就注定要为桓王效力。但在谢琬看来,兄长与桓王既是君臣,也是兄弟,他们一处长大,情深谊厚,为何会与其他的无情君臣一样,走上主忌臣疑的道路?更奇怪的是,既然桓王背弃了他们的情义,为何兄长还肯用生命保护他?那时候,他是怎么想的呢?

      或许兄长并不觉得那是背弃,桓王那么选择,只因为他是君王。

      照此说来,若用兄长的眼光看,上官陵也并没有背弃他们的情义,她那么做,也只因为她是昭国的丞相和统帅。

      尽管并不认同,但这个猜测总算让谢琬释然了几分,可她旋即又感到更大的灰心。她一直以来看得珍重的情义,忽在视野中变得渺小了起来。它在战场上令人们同进共退、生死相救的神力,或许只是特定场景下的幻象。一旦变幻了那些人的身份和场景,它的“神力”也就杳无踪迹。

      不!不是这样的!谢琬神思一转,愤懑之情再次涌上心头。桓王的事且不说它,上官陵若非贪功心切,何至于没看清人就下手?不管有什么“迫不得已”,哥哥死在她手上,都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可是如今,她又能怎么办呢?

      强行撇开心头的迷茫,她重新审视起自己眼下的处境,蓦然意识到:来到黎州可能真不是个好选择。论兵力,黎州的守城力量弱于城外的昭国军众;论智计,她自觉比不过上官陵……倘若沈安颐迟迟不攻城,又总弄一些惹人疑心的动作,桓王怎能不顾虑?而连兄长都不能逃脱的命运,难道自己就能更幸运?

      烛火颤巍巍地摇晃着。谢琬拿起剪刀,镊去烧焦的烛心。她回想起白天的事,或许钟离煜的建议值得考虑。

      “将军若实在为难,在下倒有一计。”当时他拿起那封劝降书,在谢琬面前晃了晃,“不如顺水推舟……”

      “什么?”谢琬一下站起来,“你叫我投降?”

      “将军急什么?”钟离煜毫不慌张地笑笑,“又不是真投。”

      谢琬平息了怒气,慢慢坐了回去:“你的意思是……诈降?”

      “不错。”钟离煜点头,“将军所虑,在下也能明白几分。可桓王那边日日等着将军的捷报,一直拖下去也令人心不安。既然强战难胜,不如巧取。将军何妨先假意献降?迎得昭国女王和上官陵入城来,再俟机下手。”

      谢琬很清楚,诈降之计虽妙,却也相当冒险。然而若要迅速扭转局面,当前亦别无良策,说不得,只好权且一试。

      -

      昭国大营迎来了意图莫测的“敌使”。

      “钟离煜参见女王陛下、丞相大人。”

      来使一揖到地。沈安颐噙笑看着面前男子,与上官陵对了个眼色,和风细雨地唤人起身。

      “钟离先生,久仰大名。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钟离煜站起身,视线投向座上的“敌主”。多年未见,她看起来更加威严了,当初在奚阳城外向他秘托重任时,尚还带着几分未褪的少女情态,而今哪怕是神色柔和、盈盈含笑,也藏不住那股慑人气势。

      他的话语忽而有些难以出口,原本打定的主意也突然动摇了一下。

      今时今日的女王陛下,真的还是昔年那位心地明净、纯直仁爱的女王陛下么?而他这回的选择,真是明智之举么?

      “钟离先生?”

      沈安颐的唤语拉回了他的神思。也罢,既已走到这一步,半途而废又算什么事?

      他整顿思绪,俯首恭敬道:“女王陛下,在下此次前来,实有要事相禀。我北桓黎州守将谢琬将军,愿献城归降。”

      此言一出,营帐内的气氛霎时微妙起来。上官陵眸光一凝,定在钟离煜脸上,却终究未发一语。沈安颐则笑意更深。

      “你们这献降……到底是打算真献呢?还是假献?”

      话音入耳,钟离煜心下暗赞一声,此等敏锐,果然不必他多虑,只是该说的话还得说明,免得示错了意,倒弄巧成拙了。

      “是真是假,不在旁人,只在于女王陛下。”

      “哦?”

      “倘若陛下受得,假也是真;若受不得,真也是假。”

      沈安颐深炯的目光注向他,片刻静默之后,略带赞赏地点了点头。

      “谢琬将军果然识大体、明大势,不负本王所望。既然如此——”

      “陛下!”

      上官陵忽然出声。

      她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沈安颐和钟离煜的视线瞬间集中在了她身上。

      上官陵抬眸相视,风色清明。

      “能从直中取,何必曲中求?”

      -

      谢琬不无诧异地接过钟离煜手中的信封。

      “这是什么?”

      “上官陵给你的约战书。”

      谢琬拆信的动作一顿,抬起脸来,望向钟离煜的眼神带着惊疑。

      “昭国不愿受降?”

      “倒也不是不愿……”

      钟离煜言语含糊,默自吞下无声的慨叹。饶是他能言善辩,此时竟也不知该如何细论。

      他这反应令谢琬更觉疑惑。她打开信封,展平那张轻飘飘的笺纸,俊逸的字迹入眼,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人端正却冷然的面目。

      “陵与足下,昔有骨肉之仇,今有争地之战。然念士卒劳苦,百姓多艰,愿与足下独斗决胜。倘足下胜,昭师自退;陵胜,愿足下献城而降。唯足下裁之。”

      谢琬盯着信纸,久久无言。这没头没脑,上官陵怎会突然想起来和她决斗?莫非其中有什么阴谋诡计?不过这对自己而言,倒不失为一个堂堂正正退敌的好机会。只是上官陵会遵守诺言么?

      她尚未理清自己乱麻似的心情,便听钟离煜轻咳了一声。

      “上官陵说,如何选择取决于将军,若将军不敢接战,仍可与昭国女王约定时间献降,她不会阻拦。”

      “呵!”谢琬冷笑一声,“她还真是自负。我谢琬好歹也是纵横疆场的人,智不及她,难道勇也不及?替我回复上官陵,她的提议,我接受了。”

      本不打算跟她计较了,但既然自己送上门来,正好与哥哥报一箭之仇!

      -

      从营地到约定的决战地点,一路皆是莽莽川原。仰头望去,高鸟入云;临流俯瞰,游鱼自乐。上官陵按辔徐行,一面静思默想。单就眼前的利益而言,决斗未见得是个好选择。哪怕谢琬是诈降,有钟离煜在内策应,也不难弄假成真。争战的大局摆在这里,来日旁人论起,也只会责怪谢琬天真轻信,所托非人。

      成王败寇的故事,从来屡见不鲜,多添这一桩,又算得了什么呢?然而……上官陵暗自摇头,这不是她想要的功业。

      时间是公正的无情物。再宏伟的基业,也总有一日化为烟尘。重要的不是它存在之时有多么宏伟,而是烟尘消散之后,还能留下些什么?

      沈安颐以为她是多情。

      “你对谢琬倒真是爱惜。”她说,“人连自己的身后名都顾不过来,如何顾得了旁人?若你败了怎么办?”

      “我不会败。”上官陵说,“我也许会死,但不会败。”

      沈安颐当时不语,半晌道:“你若身死,也是昭国的损失。”

      “有损失,也有收益。”她静幽幽地微笑,“但愿陛下能善用其收益。”

      沉思到此为止。上官陵勒住马,谢琬已出现在视野中。

      上官陵望着她,觉得她像是变化了些。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她看见自己时,脸上除了警惕和怨愤之色,又出现了另一种迷惘。她似乎鼓足了勇气,却因这迷惘掺杂其中,而显得有几分柔脆。但不管怎样,她总归是如期而至。

      她打量谢琬时,谢琬也正端详她。上官陵引起她最大的感受是惊疑——这惊疑从接到约战书开始就一直存在,时隐时现,时起时伏,在见到上官陵本人的这一刻,终于达到了顶峰。

      上官陵的态度过于平静了,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剑拔弩张的气氛,谢琬甚至怀疑她将自己邀来只是为了见面谈心。

      “你……当真要和我决战?”

      上官陵修眉微挑,粼粼眼波向她转来。

      “将军莫要大意,在下可不会留手。”

      她说着挥手,随行众人分散开来,为她们留出足够的空地。谢琬也下了马,与上官陵遥遥相对,执剑肃立。

      这不是她们第一次提剑相向了。谢琬举起剑来,熟悉的场景在眼前浮现,将她卷入时光的洪流,目之所见,不是盎盎春云,不是离离芳草,却是朔风密雪之中,那一道俊如修竹、傲似寒梅的身影。真是令人挫败……谢琬忍不住想,这人什么也不必说,什么也不必做,只消往那里一站,仿佛就已预定了胜局——可这又是凭什么?

      她无暇细想,那一道如竹似梅的身影已破开风雪,转眼临近。湛湛明光,画出一片月影,悠然荡来。

      谢琬打叠精神,迅疾闪避,手中剑转,挟雷霆之势裂空而出。双刃一触即分,上官陵的剑如鸥鹭掠水而过,余下转瞬即逝的縠纹,但谢琬的心,早已不似湖水那般平静。

      上官陵出剑的姿态文雅,剑上的力道却分毫不弱;动作从容,接招却无半分迟滞。随着交手的深入,谢琬渐有了些领悟:从容却不迟滞,是因为没有多余的动作;文雅却不柔弱,是因为没有浪费的力气。过招的隙间,她瞥了上官陵一眼,或许唯有这般有节的人,才使得出如此有度的剑法。

      倒也不枉她那般自负,的确不是易与之辈。谢琬暗自冷哼,却没来由的,感到心间的迷惘消散了些许。

      “留神!”

      上官陵的声音摄回了她的注意。清光晃眼,谢琬身姿一纵,跃至上官陵身后,凌厉一剑挥出。

      ——却慢了半拍。

      上官陵的剑芒已逼近眉心。

      谢琬不由自主地屏息,抬眼看向上官陵,面上犹带不服输的傲然神色。上官陵的确剑艺非凡,但这也是她宿命所致,遗憾之外,更觉解脱。恩怨也好,情仇也罢,家仇也好,国恨也罢……都将由这一剑终结。唯一可惜的,只是她到底没能讨回兄长的公道。

      剑芒迫近的刹那,上官陵也在看着她,眸中飞掠过一丝犹豫。

      “咔!”

      眼前寒光骤然断作了两截!

      千钧一发之际,谢琬当机立断,扬手一剑,直刺上官陵咽喉。这天赐良机岂能放过?她的剑能碰到上官陵,上官陵却碰不到她!

      上官陵扫了眼手中断剑,一语不发,形影不顿,上身微偏,一步上前——竟是无视了近在咫尺的剑锋。

      “噗——”

      上官陵面不改色,任凭如雪剑光穿透了她的肩膀,与此同时,半截断剑轻悠悠架上了谢琬的脖子。

      谢琬一时愕然。

      这个人……还真是总会干些出人意表的事。也罢,认赌服输。

      她硬气地闭眼,嘴唇紧抿,等待着封喉一剑。然而她等了许久,贴在颈侧的冰凉剑刃也未再深入一分。

      她纳闷地睁眼,冲入眼帘的是上官陵殷红渐染的肩膀,鲜血正汩汩渗出,沿着锋刃滴滴垂落。视线上移,遇见了上官陵熟悉的面容,迅速失血令这张清俊的容颜越来越苍白,可她的神色仍然纹丝不动,注视着谢琬的眼神平静依旧,如江潭明澈,如晴空万里,不起阴云,了无怨恨。

      大勇不忮。

      谢琬说不出话,思维都停滞了下来,但觉四周寂静无比,连摇曳的春风也敛住了它的舞步。

      “为何?”她恍惚问道。

      上官陵轻叹出声。

      “将不可愠而攻战。令兄身殒,的确是我的过失。”

      哪怕这份愠怒并没有造成战略决策错误,也终会以另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留下它的印痕。

      谢琬凝望着她,一直以来相续不断的悲恨如烟云般散开。是了,她这时终于想到,以上官陵的眼光,只怕早已看出诈降之计的破绽,而以她的武功,就算中了圈套也未必不能脱身。届时,她谢琬自然身败名裂,而黎州也可被昭国名正言顺地收入囊中。明明可以采取更有利、更省事的做法,却要大费周章、不惜以身犯险地摆下这一出,究竟图什么呢?无非是为了给她一个机会,保全她的尊严罢了。

      “你赢了。”她轻轻开口,带着自己也不懂的感佩和敬畏。

      “承让。”上官陵低眸,微有欣然之意,“你也没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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