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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一枕娑婆 ...

  •   夜凉如水。

      东宫门前夜灯高挂,在晚风中不住晃动。此夜月昏风急,冷意侵肤,守在门前的侍卫却如两旁的石狮子般一动不动,直教人怀疑这侍卫也是石头刻成的。

      长街尽头走来一道人影,虽然裹着宽大斗篷,仍隐约可见窈窕身姿。她走得很快,快得几近匆忙,顷刻间已到了门口,一脚踩上台阶,那“石头侍卫”骤然爆出一声喝:“站住!什么人?”

      来人拉下风帽,露出一张含露春花般娇艳的面容:“怎么?连我也不认得?”

      值宿侍卫愣了愣,忙蹲身行礼:“公主!”

      千机公主摆手:“免了。太子哥哥可在宫中?”

      “回公主,太子殿下今日去弘恩寺观看法会,尚未回来。”

      千机公主眨了眨眼,突然一敲自己脑袋:“该死!居然忘了这事!”也不再和那侍卫啰嗦,调头飞奔而去。

      弘恩寺。

      成玄策坐在蒲团上,耳听梵唱阵阵,突然有点倦意上涌。

      他从不是什么虔心向佛的人,这场无遮大会,原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眼神左右一滑,场中情形尽收眼底,一切都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有条不紊得让他心急。

      “殿下稍安勿躁。”轩平不知何时靠了过来,微微倾身耳语:“大家都累得差不多了。”他说话时,目光斜盯着院门附近巡逻的禁军统领——丞相殷时存的小儿子殷岱。

      成玄策嘴角一翘,带出一抹森冷笑意:“本宫不急。”

      他早已不是那个几句话就能激怒的莽撞小儿,他早已学会沉住气。该等的时候,他会等。

      僧众诵唱告一段落,方丈大师起身宣说,先说佛法无边,再谢太子仁恩,一番颂圣完毕,终于可以开始普度众生。

      成玄策在内侍的搀扶下起身,伫立一旁冷眼静观着上前领取救济的难民。这是最后一波了,可能是因为等了许久,脸色都有点焦躁,施斋的僧侣们倒还是一派端庄,举止节奏十分稳定。

      后面的难民就开始发急。

      “怎么这么慢?”

      “这和尚的手脚也忒慢了!”

      七嘴八舌,嘈杂声渐渐大了起来。殷岱站得远不明状况,望一眼和难民同在场中的太子,恐怕闪失,只得亲自赶过来。

      “吵什么吵!闹什么闹!都给我老实等着!”

      “大人,您看这……”

      “不许顶嘴!站到队伍里去!”

      被骂的眼神怨毒,却终究敢怒不敢言。

      一阵疾风扫过法场,半院灯灭。

      这下可好,刚刚才弹压下去一点的群情再次爆发,这一回,更加激愤。黑暗中互看不清,一时间推挤的、被踩的、哭喊的、叫骂的……乱糟糟混成一团。先前的挨骂者瞅准机会,趁乱一铁钵子扣在殷岱后脑勺上,“刚”地一响,殷岱眼冒金星。

      他是丞相最小的娇子,兼得王后姑母喜爱,年纪轻轻就统领了禁军,正是前程似锦春风得意,哪里受得了这个?登时大怒,身一转抽刀就劈了过去。

      黑暗中一声惨嚎,一道血箭喷射而出。

      “杀人啦!”

      “天哪!当官的杀人啦!”

      其余人惊者有之,恐者有之,怒者有之,骂的骂逃的逃,局面一发不可收拾。

      殷岱这时反应过来,看着众怒汹汹的人群,脑子里轰然炸开。视线一跳,望见后方面色冷然的太子,顿时如坠冰窟。

      “大人!大事不好了!”一名禁军慌促跑来,“大人,外面流民叛乱,已经闯到寺里来了!”

      “什么?!”殷岱大惊,霎时脸上血色褪尽,“快!保护太子!”

      “不必了。”冰冷的声音响起,含着一丝几听不出的讽意,成玄策踱着徐缓的步子走过来,锋芒蕴藉的眼睛从地上的尸体上一带而过:“本宫自有侍卫保护,殷统领还是先摆平自己的乱子吧。”

      殷岱胸中一股气血直冲顶门,脸色乍红乍白,却只能强憋着,半晌,才憋出一句话:“那外面的叛民……”

      “外面的叛民啊……”成玄策眼神一暗,信手捞起腰带上的玉佩敲了敲手心,“也真是个问题。”

      殷岱腿一屈,立即俯伏于地:“请殿下允许臣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成玄策斜睨他一眼,慢条斯理地笑笑:“本宫也愿让你戴罪立功,但只怕这寺里的难民不肯放你出去呢!”

      殷岱垂着头颅,额上汗如豆大,艰难启口:“请,请太子……”

      “殿下!”寺门方向随风传来一声高呼,打断了他未竟的言语。旋听蹄声杂冗,一骑快马飞驰而至。

      “殿下!”骑手一跃下马,单膝跪地,“臣救驾来迟。殿下,您没事吧?”

      成玄策见到来人,始而露出欣悦笑容。

      “谢璇。”他亲手将人扶起,“你来得正好,城中流民叛乱,殷统领眼下走不开,你帮他个忙,带些禁军处理一下。”

      “殿下放心,臣前来的路上已经有所安排。殿下,臣先护送您回东宫!”

      成玄策含笑点头:“好。”

      谢璇转身招手,立马有人牵了坐骑过来。

      “殿下,”开口的是轩平,“叛民正从大门往里挤,现在出去必定撞上,不如从寺院后门走。”

      “依你。”

      三人翻身上马,侍卫们紧随其后,很快消失在黑沉的夜色里。

      千机公主是被乱民挤进寺门的。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堂堂公主天之骄女,有朝一日竟会和叛民“为伍”。

      ——这当然非出她的本意。

      所以她一进门,就赶紧离这些叛民能有多远有多远,尽量朝着人少些的地方移动。脚下也不知路径,推推搡搡,松松挪挪,等到终于彻底逃出叛民覆盖范围,眼前已不知是何所在。

      她转动脖子环顾四周,嘉木成行纷披月色,翠竹青青扶风摇落,无比的恬适静谧,与闹嚷嚷的前院判若两重天地,令她贪看不已。

      路尽处一道园门,千机公主信步走进,只见庭园空净,房舍齐整,却是寂无一人。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走了好长的路,又在乱民里挤了这么久,此时心中一放松,疲乏感立即在四肢百骸中漫开。管不了许多,她揉着肩膀推开最近一扇屋子的门,直奔睡榻一滚,倒头睡了过去。

      思昏昏,分不清尘劳浮梦。风乍起,到谁家斜月帘栊?

      风里隐隐有哭声,细弱的哭声。

      大半夜的不睡觉,哭什么哭?她烦躁。

      那哭声却越来越清晰,让她再也没法忽略,终于惹恼她,一把掀开那流光泻玉的珠帘。

      牙床上坐着个女孩,看起来不过四五岁大,脸蛋极漂亮,衣裳也极漂亮,胡乱拥着一床绣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抹了一脸。

      真没用!她心里微微不适,嫌恶地把脸调转一边,片刻又转了回来,目光硬生生地盯着那孩子。

      哭得这样软弱,令她嫌恶,却又令她可怜。

      她慢慢伸出手去,想给那孩子擦下脸,相触的一刹那,世界陡变。

      “母后!”她听见自己声声哀哭,手里紧捏着一角衣袖,“你别走好不好?求你……”

      床前面貌端雅的妇人看着她笑笑,掰开她细小的手指,抚平衣袖站起身:“已经过了时辰,母后该回宫了。”声音淡远的。

      “母后,我头昏,药好苦,你陪我一晚上好不好……”她哭着往床沿上爬,嬷嬷快步走过来,将她抱起来塞进绣被,皱着眉头道:“病了就乖乖休息吃药,缠着娘娘是怎样?这天都黑了,娘娘也要休息。都来看你了,还这么不懂事!哭!哭什么哭!”

      “哭一哭也好,”王后袖手站在珠帘边微笑,很庄静的笑意,语气都不带一丝起伏:“哭完发一身汗,许就散了寒。”

      “是,娘娘想得周到。”嬷嬷拿起床头灯具,打起帘子,跟着步出卧房,仍有模糊的话音从外传来。

      “……不知好歹,得寸进尺,跟她娘一样的矫情病……”

      “过分了,这话不是你该说的。”

      “是,奴婢知错……”

      外面一声高唱:“王后起驾!”

      一切寂静了,屋子里漆黑的。

      她仍旧哀哀地哭,细声细气,却蜷成一团,不敢动了。

      “嬷嬷……你……你给我留盏灯啊……”

      暖光融融,透窗而入。是月光?又不像。

      那光照在她身上,也照在她心上。她安稳地睡去了。

      不,是安稳地醒来。

      睁开眼,入目的是朴白的帐幔。这是……哪里?

      松风过耳,夜钟徐徐。

      是寺庙?她犹自怔忪,俄听一道悲柔慈悯的声音传至耳畔。

      “公主,您做噩梦了。”

      千机公主转头,一片素净僧衣映入眼帘,她晃了晃脑袋,方才反应过来面前站着一个和尚。

      对了,是弘恩寺。

      房中亮起一片柔黄,僧人一手端起油灯,一手遮护着灯火,缓步行来。灯光团团,暧暧微明,像是躺在他的手心里,安详可爱。

      她仰着脖子,呆呆望着那僧人的身形轮廓,觉得似有几分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你是……”

      “贫僧鉴深。”僧人合掌躬身。

      “啊,是的是的!”千机公主一经提醒,立刻找回了记忆,坐起身道:“你是那个昙林国来的法师。”细看面目,果然不错。她眼光上下打量,忽扫见他手上持着的念珠,想起睡梦中那一道融光,忍不住问:“你刚才是念的什么咒?”

      “不曾念咒,”鉴深道,“只念了一会儿佛号。”

      “佛号也有这样的神通?”千机公主很稀奇,又不太相信。

      鉴深目视着她微笑:“倒也谈不上神通,许是恰对上公主的心境。”

      他的眼神柔软和煦,含着一点谦恭温慈的关切。千机公主和他对视须臾,却无端生出一种羞怯感来,侧开视线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贫僧近日在此起居。”

      “哦,”千机公主这才意识到自己鸠占鹊巢,赶忙从卧榻上站了起来,“原来这是你的禅房。”

      “只是借住而已。”鉴深并不在意,“却不知公主因何在此?”

      提起这个,千机公主便不免懊丧:“我来找太子哥哥,没想到撞上叛乱,就随便找了个屋子躲着。对了,我哥在哪儿?快带我去见他!”

      “太子殿下已经走了。”

      “什么?”千机公主愣住,最后一丝希望破灭,整个人都茫然了起来:“这,这可怎么办?”

      正在满心凄惶,蓦见纸窗上火光闪动,外边人喧马嘶,隐约夹杂着方楚嘹亮熟悉的嗓音在呼喊。

      “公主——”

      “公主您在哪儿啊?”

      千机公主吓了一跳,方楚是王后指派给她的侍卫长,自己是偷偷跑出宫的,现在方楚来找,不用想也知道是奉了谁的指令。她紧张起来,一把抓着旁边的鉴深:“快!你出去拦住他们,就说我不在这里。”

      “阿弥陀佛。”鉴深颂一声佛号,垂眸后退了一步,“出家人不可作诳语。”

      “你!”千机公主气急,“出家人不可诳语,难道就可以见死不救?”

      见死不救?鉴深疑惑地抬起视线:“他们应该是宫中的侍卫。”

      千机公主不知该怎么解释,懊恼地抓住头发:“是我的侍卫没错!但,但我现在就是不能回宫,我必须先见到太子哥哥!有重要的事情和他说!”

      鉴深大致领会了意思,微一沉吟,道:“公主,请您躺回榻上。”

      “啊?”

      “就像您刚才睡着那样躺着,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睁眼。”

      千机公主不明就里,但眼前事急,也来不及争执理论,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不管不顾地往榻上一倒,再次“睡死”过去。

      房门“哐啷”一声被人踢开,方楚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和尚!你看见……哎呀公主!”

      方楚喜出望外,两步扑到卧榻边:“公主!可算让我找着你啦!娘娘等得着急呢,咱们快回宫吧!”

      千机公主紧闭双目,一动不动。

      方楚兀自激动了一会儿,发现情况似乎不对,蹲在那里冲千机公主的耳朵又呼唤了两声,见她仍然毫无反应,不禁着了慌:“这……这是怎么回事?”

      想了想,他转头问房中唯一目击人士:“那和尚,公主这是怎么了?”

      鉴深摇头不语。

      方楚急得抓耳挠腮,站起来四处乱转了几步,又问:“这房里还有别人来过吗?”

      鉴深依旧摇头。

      方楚叉腰站在当地,左看看鉴深,右看看千机公主,抽抽鼻子,欲哭无泪。

      “队长,”跟进来的其他侍卫看不下去了,拉住他道:“公主怕是被人伤了或者下了药,不如请太医来看看。”

      一语点醒,顿时柳暗花明。“哎哟瞧我这笨的!”方楚眼一亮,拍着大腿指挥众人:“快!快去请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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