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问》白水源

11、探蒲丘深究无魂尸（二）

　　清宁追问：“那恶鬼可是在西面那座山上的密林里收服的？”

　　“对对对”，楮虚子连连点头，“就是西面那座山上，否则我也不会跑到这偏僻村子里来了。族长大人担心那邪修还会在附近游走，伤着了附近的村民，所以派我来巡查，看顾百姓们，保护大家，嘿嘿，保护大家。”

　　“是保护大家，还是趁机讹诈，收受孝敬，你自己心里清楚。”清宁对着他这幅前倨后恭的样子，实在拿不出什么好态度。

　　“哎，误会，真的是误会，我看这位仙子仙术不凡”，楮虚子抱拳朝沈清和拱手作揖，“这样的修为，这通身的气派，该是在仙京玉殿里供着，怎么也不该出现在这小地方，起了些疑心，才近前来询问一二，没想到此番却是我小人之心，诸位云华宗的道友不辞辛苦，到这小地方扶危济困来了。”

　　萧泽禹上下打量了楮虚子一番，“我说这位楮虚子道友，你坐上你们蒲丘族护法的位置，靠的不会是嘴皮子上的本事吧。”

　　楮虚子装作没听懂的样子挂上一个笑脸，“仙君谬赞，谬赞。”

　　清宁不欲和他多言，“行了，废话不必多说，你刚提到的那个厝内族长现下在何处，恶鬼被他收走了，红叶姑娘身上的鬼气却尚未驱散，我们需要那只恶鬼。”

　　楮虚子急忙弯腰捡起掉落在地的拂尘，像模像样地一甩，尘束软毛搭在一侧手臂上，做了个倾身邀请的动作，“您请，您请，族长大人此刻不在城内，就在前方山中的别苑。”

　　沈清和又给红叶施加了一遍安魂咒，确保众人去寻找厉鬼的途中不会出什么意外。
　　方圆细细安抚了大娘的情绪，劝她宽心。
　　一切交代妥当，众人便跟随楮虚子去往山间别苑。

　　·

　　路途中，楮虚子向众人解释，“这山间别苑乃是厝内族长特地为其夫人所建，族长夫人只是个普通人，不习仙术，身体也不好，自幼体弱多病，需要静养，城内的府宅里人来人往诸事繁杂，不利于夫人将养身体，族长便寻了山里清净之处修建别苑，经常带夫人来此小住。”

　　“昨儿晚上，夫人夜不能寐，噩梦连连，族长大人在床边上守了一整晚，一直到今晨，天都要亮了，才刚刚哄着夫人歇下，没想到，这刚睡着没一会儿，夫人突然惊醒了，直说西面有鬼，脸都吓变了颜色，可把族长大人心疼的啊。”
　　“夫人都发话了，为求心安，族长怎么也得亲自走一趟，沿路搜去西山，诶嘿，还真有恶鬼作祟，真是奇了。”

　　方圆看着楮虚子声情并茂地解释，神色也极殷勤，当下便心软了，不愿再与他计较此前发生的矛盾，又怕他因为没人搭理，一个人说得尴尬，特地顺着他的话发问：“此事确实奇异，厝内族长身负道法修为，没能意识到恶鬼作祟，反倒是厝内夫人惊觉，你说的那邪修又是怎么回事，厝内组长捉鬼的途中与他动手了？”

　　楮虚子对着方圆感激一笑，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实，“那倒没有，我们也没遇见这个邪修，这都是族长大人说的，他说那个恶鬼一看是有人故意造出来，在咱们这片儿作祟生乱的，咱们这儿民风淳朴，族长大人修为高深，治下有方，好多年都没有出过乱子了，这次突然冒出来个居心叵测之辈，还让夫人都受了惊吓，族长大人发了好大的脾气。”

　　清宁听了这么久，察觉出些许不对味儿，“听起来厝内族长和夫人的确是感情深厚，可是我怎么觉得，你一个下属，对人家夫妻之间的事儿是不是太关注了，说得好像人家夫妻说话，你就在门外面听着似的。”

　　“哎哎哎，仙子慎言，这话可不能随便说”，楮虚子面色一变，连连摆手，还将手掌平举放在咽喉前做出一个割喉的动作，“这要是让族长大人知道了，误以为我觊觎夫人，还不得一刀剁了我。”

　　他又讨好一笑，左顾右盼几下，讪讪道：“不是我格外关注，只是咱们这位夫人，嘿！那可真是漂亮！”

　　说到此处，他偷偷摸摸竖起一根大拇指在身前，看起来既想要好生夸赞一番，又像是生怕被族长听见，面上却是控制不住的神采飞扬，仿佛族长夫人美貌出众连他都觉得与有荣焉，“都说咱们修仙之人洗经伐髓后没有丑人，各个风采出众，但是咱们这位夫人，虽然只是个普通女子，那样貌，不是我夸张，真是比仙女儿还像仙女儿。夫人夜里受了惊吓，今日估计没有精力会见诸位道友，否则你们看上一眼，就知道我说的全是真话。”

　　交谈间，众人在一处山谷的入口处落地，楮虚子赔笑解释，山谷上方有族长亲自设下的禁止，不能擅闯，最后一小段路需得大家步行。

　　清宁等人自然不会与他计较这等小事，她们是上门拜访有事相商，来的还是别人的私宅，又不是上门寻仇，哪能大摇大摆闯进去。

　　几人步行进入山谷，山间别苑便出现在眼前。

　　这处别苑坐落在青翠的山谷之中，静谧幽深，像是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四面环山，仅有孤零零一条官道穿行，与外界相连。

　　清宁沿路留心，发现这别苑位置恰在红叶家南侧，再加上西山埋骨地，三者几乎呈现出三角之势，只是从红叶家所在的村子去往西山，尚且有村民踩踏出来的山路可行，而这山间别苑去往西山的途中尽是密林遮掩，无路可走。

　　众人刚一走进山谷，便有门口看守的仆从小步快跑过来，向楮虚子深施一礼，又恭敬地问他可有邪修的下落，怎么带了旁人来别苑。

　　楮虚子此刻站在众人前列，清宁等人看不见他正脸的表情，只从背后看见他一甩拂尘，端的是姿态潇洒，语调更是拿捏地低沉轻缓：“邪修未曾出现。这几位乃是云华宗的道友，特来拜访族长大人，你速速前去通禀，不得有误。”

　　那仆从听罢又朝着清宁等人连连施礼，口呼“见过仙君”，引着众人前往正厅，吩咐侍女准备茶水点心，另有仆从引着楮虚子入内禀报。

　　看那仆从身上没有修为，与众人之间也拉开了一小段距离，应当听不见他们说话。萧泽禹伸出两根手指，夹住清宁的衣角，扯了扯，悄声说：“你看楮虚子刚刚的高人风范，装得多好，小师妹，你得跟他学学。”

　　清宁停下脚步，扭头勾起嘴角，递给萧泽禹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不需要装高人，我就是真高人。”

　　萧泽禹先是一怔，复而了然一笑，以为他领会到了清宁的玩笑话，还附和着作怪，“小师妹，低调，低调”。

　　清宁看着他摇了摇头，扭回脑袋，继续向前走去，感叹着：“我说的可是实话，怎么就没人相信我。”

　　方圆边走边说：“没事儿，小师妹，咱们几个里面，你修为确实是最高的。”

　　清宁站定，拿目光扫过他们一圈，学着楮虚子刚刚低沉轻缓的语调，说：“总有一天，我会展现出我的真正实力，惊艳你们所有人。”

　　萧泽禹抢先加快几步，窜到清宁面前，拍拍她的肩膀，“小师妹，拭目以待”，然后越过她走上前。
　　方圆走到清宁身前，温柔一笑，“小师妹，加油”，然后越过她走上前。
　　林言一脸郑重，走到清宁面前，直视她的双眼，“林师妹，你的话，我永远相信”，然后迅速越过她走上前，也没人注意到他耳根微红。

　　清宁眨巴眼，看着“落荒而逃”的林言，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刚准备说点什么，沈清和走到方圆身前。

　　清宁：“......沈师姐？”
　　沈清和面无表情，重重一点头，“嗯！”然后越过她走上前。

　　清宁：“......嗯？......什么意思啊师姐？”

　　清宁追着众人，进了正厅。
　　侍女们默不作声，捧着碗碟奉上，几人也都歇了玩闹的心思，观察起周围。

　　这别苑内部布置得独具匠心，刚刚一路走来，回廊曲折，花团锦簇，纵是在秋日里，仍有一步一景，美不胜收。

　　此刻坐在正厅，目之所见更是雅致。

　　上首一张翘条案，两侧雕花镂空，摆着两樽高大的青玉花瓶。条案前是一张八仙方桌，并两把太师椅。
　　正厅两侧按次序放置六把座椅，四方小几，小几上各摆放一盆盛放的牡丹，或是姚黄，或是魏紫，争奇斗艳，这怒放的生命点缀其间，恰好中和了实木器具的沉闷感，别有意趣。
　　左侧座椅背后是一幅博古架，玉器古玩陈列有序，风雅脱俗；右侧背后是一幅山水落地屏，挥毫泼墨，气势磅礴。
　　室内没有熏香，仅有的花果清香若有似无。

　　清宁坐在右侧第二位，看着眼前几榻有度、器具有式、位置有定，装饰之物也都讲求精而便、简而裁、巧而自然，正符合“添一笔则无章，少一笔则意寡”的境界，莫名想到了楮虚子口中那位美貌动人的夫人，也不知这正厅的布置是否是她的手笔。

　　“只是这别苑的仆人着实有些奇怪”，清宁看一眼侍立在侧的侍女们，默默想着。

　　不论是路上遇见的仆人，还是在这厅内伺候的侍女，全都是沉默无声，恭敬侍奉，若说是因为主人规矩严苛，不闻一丝杂音，倒也能解释得通，可清宁看着这些侍女连眼珠也不眨一下的木然表情，总觉得泛着诡异。

　　正琢磨间，一阵粗犷朗笑声传来，“诸位云华宗的小友到来，真是有失远迎。”

　　自屏风后走进来一个中年修士。
　　这中年修士脸型方正、轮廓分明，面容间满是阳刚正气。尤为突出的是他眉骨清晰，目光炯炯，更是将原本普通的五官妆点的出众，显得他自信开朗，嘴角含笑时双眼一弯，也使得他气质平易近人。虽然是楮虚子的师父，也许是因为修为高深驻颜有术，外表看起来还要比楮虚子年轻许多。

　　“在下厝内博，忝居蒲丘族第十四任族长，亦是蒲丘城城主，听我这徒弟说他查探邪修踪迹，一时莽撞，与诸位小友起了冲突，真是失礼，失礼。”厝内博一来便对着清宁等人告罪施礼。

　　方圆本坐在左侧第一位，见厝内博进门率先起身，领着几人还礼，又说：“厝内族长客气了，晚辈等愧不敢当。晚辈云华宗弟子方圆，奉师门之名前来南境除去鬿雀妖鸟之祸，日前遇见一位大娘求助，这才造访蒲丘境内。”

　　厝内博见方圆语气客套，也没有介绍其他几人，估摸着她是因为之前的事对自己尚有不满，索性直接说：“哎——此事确实是我有错，应该道歉。我刚刚问过事情经过，就已经斥责了这小子。”

　　他笑着指一指跟在他身边的楮虚子，“我这个弟子啊，悟性不足，好在勤奋刻苦，我想着多给他机会历练，多些见识，日后也能小有所成，便点了他个护法之位，平日里命他处理一应外务，没想到这小子骤然得了高位，飘忽得没个着落，简直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竟然跑去百姓面前作威作福。”

　　说到此处，他收敛了笑意，作严肃沉思状，“方才责备他之时，我也反思了自己，此事我也有错，想当年我刚坐上族长之位，也是发了宏愿要为族人做出一番事业，降妖驱邪，庇护百姓。只是日子长了，我也懈怠了，生出享乐骄矜的心思。这小子日日跟在我身边，怕也是受我影响才生出些歪心思，此番错在我身，我厝内博虽不是什么大圣之人，也是懂得有错就认、知错就改这个道理的。”

　　“万幸，这次遇见诸位小友，拦住了这混小子，没让他犯下大错，也给了我一个改过的机会，这是在挽救我厝内博和蒲丘全族的名声啊，还请受我一拜。”说着，厝内博站起身，躬身行礼。

　　方圆急忙上前阻拦，连道“不敢”。

　　原本听楮虚子的说法，清宁还猜测这厝内族长必定是个暴戾之辈，不近人情、难听劝告，没想到看他进门后的这一番做派颇为得宜，话也说得真诚，还愿意反思己过，倒是个爽朗亲和之人，

　　清宁说：“族长言重了，此番晚辈们前来，并不是追究楮虚子的过错，而是想求借族长捕获的恶鬼一用，救红叶姑娘的性命。”

　　厝内博说：“你是说西山白骨上的恶鬼......”

　　注：
“几榻有变，器具有式，位置有定。贵其精而便，简而裁，巧而自然也。”——《长物志》序